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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乡战 第1节

山地

  他一面往山里走去,一面在心里念叨着:“完了,这遭完了。”

  山路崎岖,乱石当道,他只是念叨着:“完了。”

  天很阴,云层均匀地铺在头上的顶空,不闪一丝缝隙,像浇铸了一层铅。山风摇撼着山坡上稀疏的松林,发出怪叫,除此,再没一点儿别的声响。远处的那座大山沉闷地矗立着,乌黑黑地衬出一些奇形怪状的白色斑点,那是还没化尽的残雪。

  这是一座威武大山,位于半岛中部,绵延百里,宛如半岛一条隆起的脊骨。如果在晴朗天气,在山顶可以看到南北两面的蔚蓝海面,即本地人所称的南海和北海。山脉都有着一个基本的地貌:山巅;四周若干隆起的呈放射状向下跌落的山梁;以及山梁间形成的一道道峡谷。这座山兴许更规范些,于是不论从哪个方向远眺,看到的都是同一种形态:巨人头颅般伟岸的山巅,两边对称的肩膀和两只向下伸去的胳膊。俨然是一个大山巨人,巨人统治着它脚下的小丘、山地和河谷,叱咤风云,当仁不让。

  他却什么也没看见呢,什么也没听见,只是默默向前走着,默语着“完了”。他是个老头子啦,起码是个半老头子,那模样很像一块站立起来的灰黑色山石,透不出一丝光亮。他在村族中是大辈,人们都叫他五爷。

  他要去山上砍草。砍了再挑到很远的镇集上卖,换粮食吃。眼下,他只有这么一条生计。只是草难卖,更卖不出好价钱来。

  他必须到很远的山里去,近处的岭坡上早光秃秃的了,到处都是草耙子搂过的印迹,必须到大山深处的皱褶里,那里兴许有点儿可砍的草。他扛着草耙子,草耙子撅着空草包,手里提着一把新月形镰刀……

  山道弯曲,倾斜着通向大山脚下。风势渐猛了,从光秃秃的山坡上吹起砂上和枯叶,在空中汇成一股浑莽的气流,顺着山谷向下面村子方向溢去,天昏地暗,一派苍凉。每年春旱,便会出现这种景象。

  这是一片贫瘠的山地。

  他是“完了”。他没办法不完。自留地取消了,这会让他每年短缺三四个月的口粮。那天书记在会上宣布:“这是上级的政策,咱顶不住。”他当时在心里骂道:“妈的,顶不住,可你治老百姓的办法一万!”从那时他就知道他是完了。队里的庄稼总也长不好,就是长好了也多分不了几颗,年年填不饱肚皮,庄稼人就指望那点儿自留地里的出产补空。可往后甭指望了。他比别人更愁,儿子死了,撇下一个病病恹恹的媳妇和三个蝗虫般能吃的孩子。他五爷要拉巴他们。他十分疼爱他那五岁的小孙子,那是他们宋家的根苗,他要把他拉巴成人……

  这鬼地方会有孝敬他的草吗?他懊丧地站在山梁半腰,腿脚不想动了。可是当他把眼光慢慢向谷地上看去,心里却不由一喜。哦,他看到了一片草地,就在这道山梁与谷地的交界处。是的,是一片草地。那颜色与周围地面区分得十分明显,黄褐褐的。他快步奔了过去。

  这确是一块难得丰厚的草地。

  一切都消失了,世界一下缩得只剩这块草地。他一头钻进去,挥舞起镰刀,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砍了起来。这里够他砍个十天八日的了。他拚命地砍着,砍倒的草随意地铺散在地上。

  可砍着时,他渐渐觉出这里的草不同于别处砍过的那种草,不仅茂密丰厚,且茎叶肥实柔软,紧紧簇拥着,匍匐于地面,也没有棘子在里面捣乱,只有好土质才能长得出这种样子的草来。瘠薄土地里长出的草茎叶坚硬、参差不齐。下面会有厚土吗?他想。他停止砍草,用镰刀尖在刚砍去草的地面上挖掘着。开始小心翼翼,怕刀尖碰上石头,那要卷刃。却没有石头,便放心地挖掘起来。把土翻上来,他看到的是一种很细腻的褐色土壤,微微带着潮湿,散发出一种腐土的气味,他把上握紧,又接着张开,被握成块形的士随之在手掌中散开了。这是长庄稼的土啊!他兴奋地在心里想。长得起玉米,长得起麦子,凭这种土质种什么便长什么。他丢下上,又继续挖起来,他要弄清土层的厚度。他不断扩大挖出的洞穴,把土向四下扒出,接着再向深处挖去,直到刀尖在下面发出与石头相撞的“喀喀”声,他才住手。他有数了,上层差不多有一尺厚。在山区,这么厚的土层够可以啦。不过他还不放心,他还要看看别处怎样。他移到另外一个地方挖掘起来。得出的是相同的结果。

  肯定无疑了:这是一块撂荒的土地。他想。这里曾经种植过庄稼,后来,就让人撂了,就长起了草……

  他被自己的这一发现深深地激动了,没来由地激动了。他忘记了砍草,两眼怔怔地盯着这块被荒草覆盖着的山地。

  这一准是六○年灾荒时开出来的地,那时是允许开荒的,不知是谁的一句话救了千干万万庄稼人的命。可后来又变卦了,开荒地要统统交集体耕种。

  交了集体也便糟蹋了。开荒地就又变成荒地啦。他叹息着。

  他默默地砍起草来。

  可刚砍了几刀,他又心血来潮,想要知道这块荒地的面积,却没想有没有这个必要。他站起身来,朝整个地块打量着。这是一块顺势向下倾斜的上窄下宽的地块。属几何图形中的梯形。他不会想到什么梯形不梯形,他不知道这种学问,可知道这种样子的地该怎么量。土改那年他参加过贫雇农团的分地小组。什么样的地块没量过?啊,那可是红火时光哟,奔日子的劲十足,那时他正年轻。后来他分了九亩二分地,就一头扎进地里干起来。连土改工作队号召“乘胜追击挖浮财”他都没心思响应了。侯队长说挖出钱财给大伙儿买了牲口才能耕种呀。可庄稼人有了地不就什么都有了吗?三年后,他果真从这九亩二分地里牵出一头大黄牛来。庄稼人只要手里有地,就腰粗气壮啊!就有个巴计,没有巴计的日子还算是日子吗?

  他开始量地了,倒背着手,一副行家的派头,沿地边迈步走着,走了一周,又走了一周,然后停下来在心里合算着。嗬,他得出了一个数字:八分。

  啊,这是八分地,比他刚刚失去的自留地还要大三分哩。

  他又怔了许久。

  2

  他每天都到这谷地来砍草了。上午一次,下午一次。他不急于去卖。等把草砍光再一块儿去卖。他砍得很仔细,就像收割麦子那样。他要充分利用这难得的资源。可他砍时总免不了分心,常常忍不住要用镰刀在地上掘几下土,看看土质。有时还要一直挖下去,再检验一下土层。而每次砍满草要往家走时,还总要再倒背着手把地重量一回。“八分还要硬些哩。”他后来的每次结论都是这样。

  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确实,他有些像中了邪魔,即使不在砍草的时候,他脑子里也总是惦记着这八分荒地。不过开始,他并没把这块地与自己联系起来,这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就像大队粮仓里的粮食不会凭空装进他家的那早已见底的囤子里那样。可后来就有些想入非非了。他垂涎这八分撂荒的山地,设想着要是能由他来耕种,他的景况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叫他害愁啦。他就能拉扯大那几个可怜巴巴的孙儿孙女啦。他永远不忘,儿子临死时使劲抓住他的手,两眼却直直地盯望着他的孩子……他五爷要拉扯他们啊!

  可他也明白自己的想法全是白日做梦。

  他妈的,长庄稼不比长草强吗?他火辣辣地在心里质问。问谁?他可不清楚。

  他妈的,长草比长庄稼强吗?

  饿着比吃饱了强吗?

  去他妈的吧!

  他生出了一个念头,或者说坚定了一个念头:把这块地偷偷开出来,种上!偷偷地种上!这念头使他的血热辣辣地窜动起来。他扔掉手里的镰刀,心里有一种要与人搏斗的欲望。他知道种黑地会担干系的,前后左右村都曾有人这么干过,没有不倒楣的,可他不在乎这个,种一季收一季,去他妈的呱哒呱……

  可……纸包得住火吗?这是种地呀,不是小孩子在树后头滋尿窝哩。地能偷偷地种,庄稼可不能偷偷地长啊……

  他的血冷下了。叹息一声,又拾起镰刀砍起草来。地里长草,他来砍草,这兴许才是正理。

  人倒楣的是不能吃草活着,那女人不就是吃草不管用死了吗?他想起灾荒那年饿死的老伴儿。

  他赌气似地拚命挥镰砍草,镰刀带起呼呼的风,山草不住地倒下。

  望人穷哩!他火气地想。

  种了又怎么样?他又停下手,伸手解开了黑棉袄的扣子,撩着袄襟扇风。

  胡思乱想。他最后总会清楚起来,于是又低头砍草。

  要不是后来他突然想起到另一件事,他定然会断了这个念头。可那天他向这谷地的下方看去,无意中看到了小吕庄。他忽然想到这里是他们村与小吕庄交界的地方,两不管。把这块地偷偷种上,庄稼长出来,都会以为是人家村的,不会详细究问……

  这就能打个马虎眼。

  这一点是顶重要的哩!他无比兴奋,又扔掉了镰刀。也就在这一瞬间,他打定了主意,不动摇了。他要种这八分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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