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芳谱(玉笛白马) 第540节
费幼梅束着小手儿站在杨宗志的身后,见那道人说话时,总会无意识的捏住额下的胡须,这习惯竟与自己的爹爹颇为相似,她心头不禁升起亲切之意,转头有趣的看着杨宗志,见他苦苦的皱着眉头,赫然道:“我这一切都是乱猜,从费先生的口中得知吴四哥可能出身于长白山后,一开始我还没有想到什么,直到这次洛都兵变,我追那鲜于无忌和三皇子到了东门下,三皇子为了活命将皇上疑心我可能是敬王爷的子嗣之事和盘道出,我这才产生了一些联想,往日里我曾经听见爹爹说起过,说当年敬王爷兵败逃往长白山,正是我娘亲领兵一直追了过去,再想起婕儿说到送我从凤凰城回到滇南的两个男子中,其中一个身材矮小,说话却是洪亮无比,我疑心就是在吐蕃见过一次的吴四哥,这一切线索纠缠在一起,让我对这长白山后的峡谷生了好奇之心。”
他话音刚落,余下几人一道哈哈大笑,裘仁远对吴拓打趣的说话道:“吴四弟,看来你这面相身材实在太过不凡,不然……少主人一时半会估计还想不到咱们。”
那道人快慰鼓掌道:“好好好!孩子,除了这些,你还记起了些什么?”
杨宗志点头继续道:“除此之外,罗天教的西门松曾经跟我说,他私自派容嬷嬷和烟儿姑娘到北郡去夺我兵权,也全都因为受人游说,而那前来游说他之人,正和婕儿形容的一模一样,我便心想:‘看来这些人是要搅的天下大乱才对,我观吴四哥在吐蕃的一言一行,分明对我没有任何敌意,却又以南朝儿郎之身,去辅助忽日列夺位,后来知道长白山的土寨后,我才心想,或许……或许他是敬王爷的遗党才是。’”杨宗志道:“这样说起来或许有些混乱,但是这些杂乱无章的事情在我心头牵成了一根线,一直关联到我自己的身世,老人家,今日我来本是临时起意,您怎知我必定会到,派人在外面守候着,而且过去的我,到底是怎么样子的?”
那道人笑道:“这事情细说,就要从二十多年前说起了,孩子,你此刻知道自己乃是赵敬的子嗣,必然也会知道当年二王争霸的场面。”
杨宗志嗯的一声,点了点头,那道人继续道:“可你又知不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
杨宗志皱着眉头,狐疑道:“我心头猜想,也许……也许我是个蛮人女子的后人,那女子……名叫莺儿姑姑,是不是?”
那道人微微一惊,恍惚过来老怀大慰的哈哈笑道:“你果然比我想的还要出众,你爹爹是当年朝中主管内政的亲王,先皇没有子嗣,急欲在你爹爹和后来的惠宗皇帝中选出一个继位人,那一年……你方自呱呱坠地。”
道人仰头冥想片刻,继续说话道:“你爹爹为人多智,这在满朝文武中极有盛名,可他的性子……哎,实在是太过谦和柔软,在此之前,他遇见了亲,和亲发生情丝纠葛,亲虽是弱质女子,性子却坚强坚定,对你爹爹颇为纠缠,而你爹爹就是狠不下心来拒绝她,明知道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日后极有可能继承大统,若是和一个蛮人女子扯上干系,只会遗祸无穷,他依然对亲由怜生爱,甚至冒着大不韪,将那娘亲接到了洛都城中产下了你,那一年……你出生的时候,也正逢洛都大雪,贫道走过你家的门口,听到你在府中呱呱坠地啼的哭,贫道掐指一算,心头不禁大吃一惊,便走过去敲开你家府门去问。”
杨宗志嗯的一声,心想:“这位老人家前知天文地理,后知星象未来,的确是无所不能的。”
转念又想:“我爹爹开口拒绝不了娘亲,那我岂不……岂不正是和他一模一样。”
眼下他身边众多女子,其中很多好像史艾可,柯若红与何淼儿等人,杨宗志对她们一开始也并没有如何深厚的爱意,只不过不知如何开口拒绝,到了后来任由她们跟在身边,逐渐相交由怜生爱,其间的经历竟与爹娘相识一般无二。
道人拍着杨宗志的肩头道:“你爹爹新得独子,正在家中满心欢喜,见到贫道衣衫褴褛的走进来,只以为贫道是个要饭的僧侣,便吩咐下人赏赐贫道一些银钱和盘缠,贫道站在院中哈哈大笑道:‘贵施主的爱子日后是帝王之相,难道仅仅赏赐贫道这么点盘缠,就将贫道打发了么?’你爹爹听得大吃一惊,对贫道上下细细打量一番,他的性子实在太过柔和,若是旁的大官员,只以为是个疯子前来闹事,早就命家丁大打出手了,而你爹爹却是不然,他毕恭毕敬的走出来,对贫道拜礼说道:‘道兄可知这话乃是大逆不道的么,不错,本王是得了个孩儿,不过……不过却是个养子,可担不起道兄这般夸夸其词。’”裘仁远在身后听得哈哈一笑,忍不住接话道:“就是了,老主人说这番话,原是因为夫人的身份不得外泄,所以不敢承认,那天军师找上门来的时候,正是我和吴四弟守在门口,吴四弟以为军师是那……那惠王爷派来滋事的,早就忍不住想要动手,可老主人说了这话,却是命人把军师请进了房内,哈哈!”
杨宗志点头道:“那后来呢?”
道人捏住稀疏的胡须,笑着道:“我跟着你爹爹入内后,便想要见一见你的面,你爹爹拦住不让,只是问话:‘道兄方才所说,到底是何意思?’我便对他合十道:‘贫道不敢虚言,令公子出生之刻,天空风云变幻,乃是改朝换代之相,他啼哭之声清亮不亚于剑戟相交,日后必定戎马继位,此乃天象注定!’”杨宗志摇头苦笑道:“老人家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漫说当时我不过嗷嗷待哺的婴儿,就算是到了此刻,我也不过是个罢了官的反贼之身而已,老人家你一生算尽机关,这事情……却是错的太远了。”
吴拓高声道:“少主人何必妄自菲薄呢,反贼……反贼又怎么不能继承大统,过往江山历朝历代更迭,哪一次不是因为反贼聚事而成,大事不成就是反贼终生,大事成了,便是至尊的王者,历史也会代为改写。”
道人笑呵呵的道:“这孩子天资聪明,你们不必说太多,他日后便能领会得到。”
吴拓毕恭毕敬的弓腰道:“是,少主人,小人多言了。”
道人又说:“话说回来,贫道一言既出,你爹爹心头大惊,沉着脸思虑良晌,才叹了口气:‘多谢道兄吉言,可眼下这孩子不过方自坠地,本王也没有这般雄心壮志,道兄所说之事,本王就当没有听见,道兄还是领了赏赐归去了罢。’”费幼梅站在一旁听着这些雄赳赳的豪迈男儿们说着尘封往事,她心下不禁甚为纳闷:“怎么……大哥是有帝王之相的么?”
她转头朝杨宗志细细的打量几眼,可无论怎么看,都是自己痴心相许的俊俏大哥罢了,却没看出任何帝王将相的模样,她心头一痴,禁不住又想:“或许是自己肉眼凡胎,看不明白而已。”
这位白发老道长的事迹,费幼梅倒是听说过一次,在北斗旗的后花园中,费幼梅曾经和杨宗志,丁娆娆几人听到那叶若碎对丁继先说起她闺门选亲的事情,其间曾经提到过这位白发老道长,因此费幼梅对他亦有几许推许,暗想叶夫人也曾说起他料事如神的,那看来……他今日所说或许又不会有错了。
正想到这里,转头瞥见一些徐娘般的女子们步履蹒跚的走进来,端了甚多美味的小菜,在火堆前的酒桌上轻轻布置着,费幼梅心头一动,便又走过去帮起手来,转头见那些女子们年纪不小,个个目光崇敬的偷偷瞥着自己身后,仿佛又是好奇,又是神往,费幼梅转头一看,见她们的目光果然盯着自己的大哥瞧,她心下一时不免自豪,乖巧的朝杨宗志挥手道:“大哥,你中午没有用饭,快快过来边吃边说罢。”
吴拓等人听见,哈哈大笑着道:“正是,咱们慢慢边吃边说,少主人请这边来。”
杨宗志走过来,先给费幼梅端了一幅碗筷,递到她的小手心里,笑着道:“你也没吃过午饭,可是饿了么?”
费幼梅听得小脸一红,期期艾艾的点了点小脑袋,杨宗志给她布了一些小菜,转而又道:“老人家,你说我爹爹将你请出了大门,那后来……事情又变得怎样?”
道人叹气的说:“后来事过三年,洛都城中爆发二王争霸之乱,我便心想难道是天象应对之兆,那时我在江南云游,听了消息急急的赶往洛都,来到洛都一看,你爹爹竟然出远门去了。”
杨宗志唔的一声,黯然道:“这事情我倒是听卓天凡前辈说起过一些,他说我爹爹赶到北郡幽州城的一户柯家大院中,似乎是正与我娘亲相会,而我……我娘亲也是那一次死在了柯府中,卓天凡前辈他们从我娘亲的身上搜出一幅锦帕,上面写着‘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裘仁远给杨宗志斟酒道:“少主人,老主人那一次是得了消息,听说夫人在塞外患了重病,这才带着你一道赶往北郡去探望,那幽州城的柯家老爷本是老主人的挚友,老主人信得过他,所以才会借他的府宅一年和夫人相会一次,等到老主人带着咱们来到幽州城,方才发现原来是夫人思念你们二人,让人传下来的假话,彼时洛都城中事情紧急,老主人生了气,斥责她不懂实务,第二天一早便带着少主人你一道回转了。”
道人说话道:“这就是天数了,我虽然算得出你命里富贵,可究竟还是算不到你是得了父王余荫传位,还是自己荣登大宝,那日我赶到洛都城后,便知晓事情不可违,你爹爹出走之事被人所用,怕是败露了,当时洛都城中谣言纷纷,说的都是你爹爹自知不敌惠王爷,转而去北郡向蛮子求兵之事,待得你们一家赶到洛都城下时,你爹爹早已是有口莫辩,翰宗皇上听信惠王谗言,派龙武卫官兵出城来捉拿你爹爹,我提前一步赶到城外,找到了你爹爹。”
吴拓哎的一声叹气道:“老主人听到洛都城中的传言,初时也是打算跟着龙武卫回去相辩一番的,幸得军师提醒,这才想到,自己若是回到洛都,自然落入惠王的手心里,惠王在外掌兵数年,军中嫡系深广,若是落在他们的手心里,就算是没罪,也恐难以幸免。”
杨宗志叹了口气,心想:“为何我听到自己亲身爹娘罹难的事情,却是半点也不哀伤,而是好像听人家说起演义故事一般,反而听到……听到那杨家的养父养母悬梁后,险些伤心的昏死过去了?”
他心头一时迷惘,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想,只以为是自己失去了小时候的记忆,而跟着杨居正等人长大,自然觉得他们更加亲切。
道人说:“我找到你爹爹后,再将三年之事重新提起,你爹爹大怒的道:‘现下我一家危难在即,还说什么大统之位,前些时日本王倒是有些奢望,想着自己如果登上大宝,我那亭儿便能当真继位坐上龙庭也说不定,眼下嘛……一切休要再说了。’我劝你爹爹说话道:‘令公子大吉之人,遭逢一些磨难,也是天意使然,王爷若不想误了令公子一世前程,此刻便应该护住他的性命,王爷若是跟着龙武卫官兵们回到洛都,你们一家落入人家手中,哪里还有命在?’你爹爹犹豫的道:‘皇上尚且在世,必当不会任由惠王胡来的罢?’我叹气道:‘皇上早已命在须臾,此刻苟延残喘罢了,王爷你只要回到洛都,不出三日,你和公子定然身首异处。’你爹爹听了这话,才算是下定决心,一面派人联络洛都城中的残存的家将嫡系,一面带着众人逃向了北方,我跟着你爹爹一行,过了未安关,出风雪渡头,眼前两条通天大路摆在面前,一条是径直向北去北郡的,另一条却是出关外之道,你爹爹苦思良久,大吼一声道:‘世人都说我暗通蛮子,我又岂能逃往北郡去,岂不是正好落下了口实,咱们往东北走,出关外就是。’”裘仁远叹息着道:“老主人立下决心后,咱们沿着东北方向走的极快,可是第二日便听说朝中发了快骑,有一队驻扎在北郡的人马回朝,正好路经风雪渡头,他们得了号令,腾身从后面追了上来。”
杨宗志嗯的一声,点头叹气道:“这就是我娘……我养母薛夫人的部属了,当年我养父养母在北郡带兵,这一队人马不过一万人之数,正是回朝复命去的,其时我养母薛夫人身怀六甲,快要诞下我那妹子倩儿,所以我养父疼惜她,让她回洛都去产子,却没料到……她临时接到号令,又率众追到了长白山关外,致使我养母动了胎气,我那妹子的身子也一直不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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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69章 尘封 之四
席上此刻摆满了丰盛的小菜,碗碟中熊掌,鹿茸,雪鱼等这些民间罕有的爽口之物,却是应有尽有,今日费幼梅起身的极早,又跟着杨宗志长途跋涉一番,到了此刻午后早已是饿的饥肠辘辘,小腹空空。
可当听到众人说起当年洛都逃亡之事,却又让她惊心动魄不已,虽明知道这事情发生在十几年前,此刻早已是尘埃落定,无法再改变什么,但费幼梅只浅浅的吃了几口,便下意识放低箸筷,捏住小手儿,凝住俏丽的眉头,又仔细专注的听了起来。
裘仁远缓缓回忆道:“我们一行逃到太行山时,起初不过随队的百余人,到了后来随着一些残余族人的加入,这才勉强凑够六百之数,可身后的追兵成千上万,尽都是训练有素的大军,我们这里面妇孺老幼皆有,真个是想战,战不过,想走,却又想不远,端得生死两难。”
吴铎捏拳点头道:“不错,幸得军师一路调停指挥,不时的摆下阵势疑惑对手,让身后源源追来的大军迷了几次方位,这般……我们才侥幸逃到了燕山脚下。”
道人捻须叹息着接话道:“哎……人力总难以逆天,孩子……你爹爹一路上看我从容不迫,多番化解危难于须弥之时,来到小明河畔,再回头瞧见身后追兵已经能望见皇旗,滔滔马蹄声不绝于耳,他自思良久,便挥手屏退了众人,将我一个人留了下来,对我说道:‘道兄,过往你说我那亭儿日后身有大富贵,这话到底是真是假。’我回答他说:‘到了这等时候,贫道何需还要骗人,天象天命不可违,贫道绝非诳语。’你爹爹叹息半晌,立下决心咬牙道:‘既然道兄如此看好我那忤逆子,我赵敬今日便誓死搏上一搏,待会追兵再近一些,我便显身出去引住他们,道兄带我那孩儿和几个忠心不二的家将,转而向北郡的方向逃命去罢。’我听后心想:‘追兵所得号令,定然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计策虽说无奈,可……可却是唯一可行之策。’便点头答应你爹爹:‘王爷放心而去,贫道必不辱使命,日后将你的孩儿带大,辅助他坐上宝位。’”杨宗志皱着眉头,听得心头做暗自唏嘘,前番在三皇子口中听到养父养母为保全自己双双撞死在皇庭下,此番又听到自己亲身爹爹为了留下自己的活口,以身去诱追兵,他心下不由得厌烦透顶,思忖:“皇位大宝难道果真如此重要,自己的性命又怎会如此娇贵,总要爹娘舍身相救,杨宗志啊杨宗志,那你这般苟活着……又有什么意味可言?”
道人注视着杨宗志继续说:“这之后,你爹爹从人群中牵了个三四岁大的孩儿过来,便是你小时候啦,我心底不免好奇,虽然对你多有眷念,可那一次……才是我第一次见你,哎,孩子……你那个时候才不过懂事之初,见了老道士,不慌不忙的咧嘴一笑,我心下暗暗赞许你临危不乱,便忍不住走过去抱起你来,谁知道……谁知道你竟是想也不想的,就将我额下的胡须扯了几根下去,捏在小手中间当做了玩意,我一时竟哭笑不得。”
话题说到这里的时候,本来稍有些凝重悲伤,那道人话锋一转,却是说起杨宗志少小时候的顽皮,费幼梅在一旁听得聚精会神,听到这里忍不住心头浮现出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童模样,恁的顽皮倔强,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这一声脆笑显得颇为突兀,方自笑起,便又赶紧垂眉忍住,俏丽的眼眸左右看看,见大家似乎都憋得非常辛苦,听到她这一声,顿时一齐放声大笑了起来。
众人一笑,气氛顿时变得舒缓了多,道人笑着说:“后来追兵上来时,你爹爹带了一些随人继续沿着东北方向跑,而我却抱了你,和他们几个家将躲在小明河畔的草丛中,眼见着面前马蹄飞过,我稍稍一个分神,你便从我怀中跳了下去,径自朝那些马队冲了过去,哎……孩子,你那少时的性子……哎,我们看的心头大急,只得跳出来一齐去追,幸好那些追兵们俱都注意着前方的动静,看到你后,许是只当做了附近放牧的村童,无人出来理会,咱们总算是躲过一劫。”
裘仁远笑着叹气道:“是啊,少主人从小就胆大包天,不然老主人也不会一口一个忤逆子了,过去在咱们敬王府中,谁不知道那几年来,少主人除了没有点火烧屋外,其余的事情你全都做过了。我和军师急忙追上了少主人,想要依照老主人所说带你去北郡,可你说什么也不答应,非要撵上王爷他们,任凭我们这么些人左右分说,你也是摇头不答应,无奈下,我们只得依了你,跟着追兵一路,一直跟到了长白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