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扶妻人 第724节
“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荥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这便是当日征兵之时,整个魏国的场景。
连年征战,谁家没有入伍的军人?
以前遇到家中只有一个男丁的还能酌情考虑,这次下定决心必须吞下齐国,干脆连这个“酌情”都没有了。
他们征的兵,就是有那么一些人,是整个家庭的希望。
而魏国的情况,所有人都知道这场战争将会如此惨烈,不少家庭送行的时候,都知道这一去可能就不再回来了,光是哭就哭晕了不少人。
哪怕是紧挨着建安城的荥阳,也是如此!
有时候贺啖都不敢想这场景,人心都是肉长的,若他不能跟士兵共情,就坐不到元帅的位置。
“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这一句,更是让他鼻头一酸。
现在魏国内部男丁稀缺,相当一部分压力都落在了女人的身上。
但耕种向来都应该是男子出力更多一些,面对着歪歪扭扭的禾苗,谁又忍心责怪女人?
如今秋收时节,也同样是靠女子。
“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哪一句,不是直戳魏国的要害?
就连贺啖这个军中统领看到了,心头都是一揪一揪的疼,更何况那些把家中顶梁柱送到军中当大头兵的那些家庭。
近些年,魏国打得太惨烈了。
用“古来白骨无人收”形容一点都不过分。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贺啖攥着军报,情绪已经压抑到了极点。
这首诗,绝对不是齐国人写的,因为齐国文人大多没有卵蛋,更体会不到悲壮的情绪。
他们只记得魏国打齐国的时候超凶,根本不知道魏国内部有多惨烈,哪来的办法对魏国的处境感同身受?
而在荒国,除了那位大荒文曲星以外,也没有任何人有此文采。
这首诗,已经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魏国。
但凡认识几个字的,都能读懂这首诗的含义。
即便不认字,听上几句,也能轻易被带入情绪当中。
军报是皇帝亲手写的。
只写了这首诗,并没有写魏国民间的反应。
但贺啖只看这首诗,就能预料到民间情况究竟如何。
荒国那边建的避难所,拢共收了三十万难民,后面又扩充了避难镇的规模。
虽然听起来很多,但相较于魏国的人口基数,只是九牛一毛。
影响劳动力的问题,已经被魏帝的一纸标准完美解决,凡是去避难镇的,都是近乎毫无劳动能力,并且家里没有其他劳动力,一到冬天就容易饿死的那种人。
虽然会让荒国的形象大大提升,但按理说短时间内对魏国劳动力的影响应该不会那么大。
但……
人都是会比较的。
而且坏就坏在了比较上。
一家人,只有老人和幼童,自然符合避难的标准。
但就是有那么一批家庭,有老人有幼童,又偏偏还有女人,便没有资格去避难。
女子无法去避难,老人和幼童同样无法避难。
到了秋收,一家老小只能抱头痛哭。
哭累了,一家人就一起下田里,在针尖一般的卖地里收割,割完的麦子放在拖板上,系上一头绳子,再把另一头栓在女人瘦弱的腰上推回家。
别人家的老人和幼童都能走。
我们家的老人和幼童为什么走不了?
若是他们吃上荒国救济的粮食,我就能慢慢割,我饭量小,哪怕收割不及,一部分粮食烂在地里,也足够我一个人口粮了!
很多人都在想这个问题。
他们不懂数字,不知道荒国也收不下她们。
更想不通魏国朝廷也不希望她们离开,更不允许粮食烂在地里。
贺啖不敢想了。
一想就痛苦得心尖颤抖。
只能盯着地图,逼迫自己复盘之前的战役,亦或是想出后续的战略。
但不管怎么转移注意力,他都很难从这股情绪中挣脱出来。
作为元帅,他需要自己时刻保持冷静。
因为国家和军队,不需要一个被感情所左右的元帅。
从参军的第一天,他的长辈就这么教他。
当他能完全压制自己情绪的时候,他封了将军。
几十年来,很少在军营中出现情绪的波动。
但在这次,在这举国悲剧的气氛中,以前压制多年的情绪,似乎有了反扑的迹象。
他知道这次反扑必须要守住,若是自己都被情绪影响,那魏国就真离溃败不远了。
竹叶捡起皱皱巴巴的军报,有些好奇道:“这首诗真有这么大的魔力?”
“嗯!”
贺啖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竹叶沉思了一会儿,有些感慨道:“还是不打仗好啊!所有国家都安安稳稳的,跟荒国一样越来越有钱,哪怕真的出去打仗,也有国库给百姓兜着……”
她顿住了。
贺啖叹了一口气。
是啊!
若每个国家都像荒国一样有钱,该有多好。
可能像荒国一样举国齐心的国家又有几个?
听闻荒国除了几场对阵异族生死存亡的战争,从来没有强行征兵过。
哪怕是三年前的那场西陇山脉保卫战,也是靠一首战歌,鼓舞百姓情绪,让百姓自发参军。
和魏国,完全是两个极端。
若魏国的兵也是这么征来的,如果魏国官府也能照顾好士兵的家人,如果魏国的国库也能喂饱后方百姓的肚子。
该有多好!
任你播撒家信又如何?
我们的军心动一下算我输!
以前的荒国,最多让贺啖夸赞几句。
现在的荒国,让贺啖羡慕得流口水。
他抬起头,冲竹叶勉强地笑了笑:“娘娘来魏国多年,倒是多了几分人气儿。”
竹叶笑了笑:“若是能吃饱穿暖,谁又愿意打打杀杀?对我们妖族来说,捕食外族是本能,统治本族也是本能,但归根结底,延续血脉族群才是真正刻入骨髓的东西。
若是能安心繁衍,谁愿意将自己的子女送入危险之地?
你们人族王朝,自认为和我们妖族不一样。
但其实是一样的,不管你们的统治方式多么复杂,不管你们打仗的理由多么充分。你们所谓的家国,也不过是刺激他们的理由,还是兽性的延续。
可是我更奇怪了,明明你们已经掌握了不打打杀杀就能活下去的方式,为什么还要彼此倾轧?
甚至不惜亲自送自己的血亲后代上战场?”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无比复杂。
因为她想到了自己的两个女儿,曾几何时,她觉得那不过是两个蛋,而且还是跟一个和自己没感情的雄性人族生的,根本没必要倾注感情。
但它们被赤练真君偷摸送走的时候,她还是感觉到了撕心裂肺的疼痛。
那时候她就知道,天下没有任何生灵能够割舍这种血脉的牵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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