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78节
“下军一千将士,人赐绢两匹。”半晌后,司马越终于开口了。
“谢大王赏赐。”王秉上前一步,大声应道。
“子恢,上军这个样子,能战否?”司马越回过神来后,脸色难看地问道。
何伦低着头,有些担心,有些恼恨,还有些惶恐,他现在就希望司空不要注意到他。
“回大王,上军守城尚可……”糜晃只说了半句。
“野战呢?”司马越追问道,问完也没让糜晃回答,而是狠狠剜了何伦一眼,自己补全了:“野战多半一触即溃。”
“不——”极度失望之下的司马越甚至开始了脑补:“怕是行军过程中就溃散了。”
何伦的脸红得像猴屁股一样,偏偏什么话都不敢说。
挨打的时候,就别废话了,那样只会被打得更凶。
“输给邺兵就罢了,人家好歹是上过战场的。但下军亦有新兵,人数还比你们少,甫一交手就大败,还有什么好说的?孤还能不能带你们上战场?”司马越怒气冲冲地说道。
“扑通!”何伦直接跪下了,道:“仆无能,请司空责罚。”
王秉叹了口气。
他无法描述自己心里的滋味,总觉得有邵勋这个手下,即便给他涨了面子,也完全没有任何快乐可言,纯纯一场噩梦。
你打了何伦的脸,又何尝不是打了我的脸?
“大王,何将军劳苦功高,不宜深责。”
“大王,何将军忠心无二,此无价也。”
“大王,何将军……”
幕僚们纷纷劝解,让司马越怒气稍抑。
“大王,王国兵成军时间太短了,还需大力整训。”在高级幕僚们纷纷发话后,东阁祭酒庾亮上前说道:“洛阳十分紧要,若无可堪信任之部伍戍守,恐难安稳,前方将士也没心思打仗。王国军大可留守洛阳,护卫世子、王妃以及禁军将士家眷。”
司马越脸上的怒气渐渐消散掉了。
是的,洛阳是他现在的老巢,十分紧要。
一旦有失,妻儿就被别人捉去了,脸往哪搁?尤其是王妃,他都不敢想象裴氏落入张方之手后会怎样。
还有禁军家属,一旦被张方的人祸害了,正在前方奋战的他们听闻,会不会炸营?
总之,洛阳一定不能有失,必须遣可堪信任之大将留守。
目光闪烁一阵后,他看向糜晃。
越府第一名将,只能是他了。
其他人,多为新附,他不信任。
“北伐之前,还得先料理了石超。孤话撂在这里,谁若三心二意,逡巡不进,定斩不饶。”说完,他拉过糜晃,低声道:“子恢,孤任你为‘督洛阳守事’,替孤看好后路。”
国朝有制,派往各地的最高军事长官,有各种不同的头衔。
都督诸军为上,监诸军次之,督诸军为下。
使持节为上,持节次之,假节为下。
糜晃当“督洛阳守事”,又不持节,是没有权力杀顶撞他的官员、军将的。
一般而言,都督、监、督皆可称“都督”,因为他们都负责一地的军事。
但具体之间还是有差别的,即无将军衔(四征镇安平)出任都督者,只能称“督”或“监”。
都督是地方职务,将军是中央职务,以将军衔出任都督,是中央干预地方的一种手段。
糜晃的本官太低,连“监洛阳守事”都不够格,只能是“督”了。
他纯粹就是个弱势都督。
但糜晃还是很激动,立刻应下了。
司空把后路交托于我,这是何等的信任,一定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正当糜晃自我感动的时候,司马越却叹了口气,用更低的声音说道:“洛阳能守则守,不能守就走,带上王妃、世子,撤回东海。若情势紧急,则弃王妃,保世子即可。”
“诺。”糜晃心下一颤,应道。
司空这是担心邺城不能速下,相持日久,洛阳这边顶不住张方啊。
但我这一走,伱在前边不也败了么?
这个问题不能深想,先干好自己的差事就行了。
若得机会,还是众人一起坐下来商量为妙。
“再有十天半个月,孤就要动手了。”说这话时,司马越的声音很低,神色间也有几分犹豫、挣扎,但最终汇聚成一股狠厉。
他已经伏低做小那么久,受够了。
人生短短数十年,却不知道有没有扬眉吐气的那一天,他不想等下去了。
第74章 底线思维
会操结束之后,全军回城。
教导队三十骑护送着邵勋、糜晃、何伦、王秉以及庾亮五人,落在大部队后面。
途经城北大夏门时,邵勋不自觉地抬头看了看。
西边不远处便是金墉城了。
此城位于洛阳西北角,整体并未嵌入洛阳城。
准确来说,金墉三城中只有南城位于洛阳城内,中城、北城则凸出于外。
这样做是有好处的,因为在事实上令洛阳北段城墙变成了不规则体,敌军一旦攻大夏门,很容易遭到金墉城守军的侧方向打击,伤亡会变大。
大夏门外立了几个营寨,驻扎了三四千河北军士。
这些兵没法回家料理农田,没法和家人团聚,早就憋了一肚子火。因此,面对进出洛阳的百姓,往往极尽勒索之能事,以补贴损失——他们认知中的损失。
不过,在看到全副武装的陈有根等人时,这些人又怂了。挥手让他们赶紧进城,别堵着门口。百姓们见了,纷纷大骂,河北军士回骂过去,一时间乱哄哄的,让人啼笑皆非。
“驻防洛阳五个月,这些人都养废了。”邵勋心中暗哂。
他多次进出大夏门,几乎是一点点看着这些邺兵“腐烂”下去的。
本就不是什么精兵,地里拉出来的农夫罢了。粗粗训练一番,更兼打了半年仗,算是有了点军事经验,但在城门内外摆烂了五个月,营中纪律松弛,已不复年初时的紧绷状态。
就像刚才,己方同袍与百姓、商人争吵,其他人在一旁事不关己,甚至嬉笑连连,这就很有问题了。
听闻司马颖在设法重建新军,这是正常的。从田里拉壮丁打仗这种事情,越少越好,兴许当下还能混一混,但只会越来越不符合时代要求。
入城之后,他径直回了自家府邸,糜晃、庾亮也跟来了。
不一会儿,收到消息的徐朗找了个借口,也上门拜访。
司马越幕府人员众多,正所谓府内无派,千奇百怪,邵、糜、庾、徐四人就是一個正在成型的小团体。
“方才何伦向我示好问计……”几个人坐下之后,糜晃就开口了。
教导队士卒熟练地烧水煮茶、生火做饭。
府中没有仆役,生活琐事全是大头兵们在负责。
“让他把那些烂兵全打发掉。”邵勋毫不客气地说道:“现在招募新人还来得及。洛阳城外溃卒不少,能减少很多训练时间。山林里还有大量贼匪,有信心压住他们的话,贼匪都比市人适合当兵。”
庾亮瞪大着眼睛,在一旁默默听着。
徐朗表情十分严肃,更有一种参与大事的激动。
“我明日就去找他,但这人不一定舍得啊。整训了五个月的市人,真的不堪用吗?”糜晃问道。
“今日不都看到了吗?”邵勋反问道:“妓馆奴婢、食肆役使、商铺牙人乃至僧道之辈,能打个屁的仗,一冲就垮了。就连守城,怕是都不够格。”
几人默默无语,气氛有些沉凝。
片刻之后,糜晃突然说道:“今日司空许我‘督洛阳守事’之职。小郎君,如你所愿了啊。”
“哦?有多少留守之兵?”邵勋感兴趣地问道。
“王国军三千人肯定是要留下的。”糜晃说道:“或许还有几千兵,但你别想太多,或是新兵,或不遵我号令。洛阳怎么个守法,你可有方略?”
邵勋想了想后,说道:“事已至此,当开诚布公。依我之意,洛阳能守则守,不能守的话,就退守金墉城。此城极为坚固,守具完备,有大仓,有粮库,还有多口水井,只要把粮库、仓库填满,是可以长期坚守的。”
“原来你打的这个主意。”糜晃一拍大腿,琢磨了片刻,又道:“金墉城确实可坚守,但需要守多久呢?万一司空败了,我等岂非死无葬身之地?”
“那该如何?”邵勋问道:“不战而逃,罪莫大焉。”
说这句话时,他看了庾亮、徐朗一眼。
二人都有些不自然,显然不愿意就这么跑了。或者说,他们可以跑,但官没了,前期积累全部作废,需要从头再来——对世家子而言,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
“不战而逃确非上策。”糜晃凝眉苦思,片刻后说道:“司空北伐,若胜,当然一切都好。如果输了,也不至于全军覆没。数万人马溃回洛阳,张方也怕。我猜测,届时洛阳还是如今这个局面。司空的结局不好说,或许好,或许不好。如果他被司马颖擒杀,洛阳多半要重新推举一个人出来。到了那时候,我等可就得像司马冏、司马乂的幕僚们那样,在主公覆灭后,自寻出路了。”
糜晃这话说得有点悲观。
邵勋又忍不住看了庾亮、徐朗一眼,却见二人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便放下心来。
或许,这就是士族的处事方式,打工而已,忠心有,但不多。
“司空应不至于被擒杀。”邵勋说道:“坚守洛阳是不会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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