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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末长剑 第414节

  还不到三万匈奴兵,且其中鱼龙混杂,真匈奴未必有几个,浩浩荡荡南下洛阳,视大晋满朝文武于无物。禁军诸将却言兵少,请调凉州兵出击。凉州兵又以四年三来,长途跋涉,苦战连连为由,请发赏赐若干。

  没有人愿意痛痛快快为朝廷打仗了!

  司马炽知道,他真正生气的是这点。或者说,他害怕的也是这点。

  在以往,凉州兵二话不说,先上去猛冲猛打,将敌人击溃后,再行领赏——有没有另说。

  这才过去四年,凉州兵不过来了洛阳三次,就疲了吗?心中有怨气了吗?

  “调绢万匹,付予北宫纯。”生完气后,司马炽心底涌出股无力感,道:“着其屯于大夏门外,若有匈奴贼众而来,立击之。”

  “陛下,臣以为或可调邵勋西来,着其与北宫纯合兵一处,共击匈奴。”荀藩建议道。

  五千凉州兵有点少,若将银枪军也调过来,则把握大增,一定能把呼延晏打回去,免得他们再来毁坏河南诸县的庄稼。

  “邵勋?”司马炽一听,顿时冷笑。

  他霍然转身,走到御案前,翻找了一会,拿出几份奏疏,扔在案上,道:“荀卿不妨看看,这些事和邵勋脱不了干系。”

  荀藩瞄了一眼,心中了然。

  他虽然已经卸任尚书令,但在尚书台系统还有老关系,消息灵通得很。

  这几份奏疏,其中一份是兖州军民请以杨瑁为刺史的表状。

  这事荀藩也很愤怒,因为李述是他推荐的,结果先是在虎牢关被拦阻十余日,理由是有匈奴游骑南下,不太安全。至陈留时,路遇贼匪,吓得避往荥阳。

  前几日,李述写信给他,言辞恳切,语气哀求,说他不想当兖州刺史了。

  荀藩沉默了好久,最后只轻叹一声。

  邵勋终于也甩出这一手了。

  诚然,这种恶劣的先河并不是邵勋首开。但他开始这么搞,无疑加剧了这种恶劣的风气,对他其实也有坏处,只不过好处似乎更大一些,权衡利弊之下,最终走上了这条路。

  荀藩装模作样看完奏疏后,又拿起另外一份。

  这是请镇军将军司马毗都督兖州军事的奏疏。

  在荀藩看来,这完全是胡闹。

  都督是国家公器,岂能父死子继?况且司马毗年纪也太小了,不合适。

  看完这份后,还有两三份,但都是小事了,比如请置济阳郡,比如徐州裴盾表糜晃为东海内史等。

  荀藩放下最后一份奏疏后,说道:“陛下,眼下还得靠陈公维持漕运。在这件事上,他是有功的……”

  呃,这话不说还好,一说便如同火上浇油般,让司马炽愈发怒火中烧,只听他说道:“邵勋此人,薄有微功,便弄兵恃宠,不受文告,不服朝廷。朕本贵清净,不欲追究,然其变本加厉,为司马越余党索要官位,为东海孽息讨取名器,前番又有阻朕追贬东海为县王之举,所作所为,哪有点臣子的模样?”

  荀藩无语。

  若论与邵勋的仇怨,他可比天子多多了。长子道玄在长沙王乂幕府之时,便为邵勋所杀,你道我不恨?只是人不能仅凭感情用事,世道如此,有些委屈只能深埋心底,取舍、权衡才是最重要的。

  “陛下,臣闻邵勋于陈郡练兵,拥缇骑以巡漕渠,建幢伍以御贼寇,夙夜忧勤,不敢懈怠。”刘暾上前说道:“前番荆州,破侯脱于堵阳,后至司州,败王桑于新郑。石勒攻荥阳,石超寇陈留,皆为截断漕运之毒谋,而邵勋化解之。以此观之,陈公实为国家之巨屏、陛下之爪士啊。”

  “你们——”司马炽看了眼荀藩,又看了看刘暾,心寒无比。

  即便司马越秉政之时,他俩也没有投靠过去,而是忠贞许国,心向天家。既如此,他就不明白了,在邵勋和司马越余党这件事上,为何就不能顺着朕的心意,驳斥邵勋、司马毗这些不要脸的东西,破坏他们的奸谋?

  难道朕错了吗?

  司马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最后看向荀崧,问道:“景猷,你怎么看?”

  “臣以为豫、兖二州地接枭境,兵凶战危。”荀崧暗叹一声,天子还是不放过他,理了理思绪后,便说道:“陛下登基以来,贼寇屡屡南下,无人能挡,直至陈侯之国,方稍遏贼锋。去岁王桑槛送洛京,百姓闻之,无不欢欣鼓舞,皆言大晋中兴有望。河南有此等大将,方能为朝廷拒河北狼烟,备黑山贼寇。若换了他人,臣担心让石勒如入无人之境,突至襄阳、江夏,汇合王如、杜弢贼众,则大势去矣。”

  司马炽身形晃了一晃,脸色很不好看。

  好似福至心灵,他突然间想明白了一件事:无论是王衍还是荀藩,他们都不会绝对站在自己这边。

  他们或许忠心,但忠的是什么,却颇堪玩味。

  忠于天子还是忠于朝廷,对他而言有本质的不同。

  若将自己换成先帝,他们一样忠心。

  呵呵,好啊,太好了。

  想明白这点,司马炽只觉心里堵得慌。

  堂堂天下共主,却不能令股肱之臣彻底归心,然后君臣相得,上下一心。

  如此看来,迁都也没什么必要了。

  周馥难道与荀藩有什么两样吗?

  “朕乏了,些许事体,卿等看着办吧。”司马炽心灰意冷,挥了挥手,说道:“另以苟晞为大将军、大都督,督青、徐、兖、豫、荆、扬六州诸军事。”

  说罢,不待臣子们的反应,直接乘舆离开了。

  荀藩、刘暾对视一眼,微微颔首。

  青、徐、兖、豫、荆、扬六州本就各有都督,如今再搞个大都督,给了苟晞节制六州军事的名义,这是要以毒攻毒吗?

  荀、刘二人不打算拒绝,因为这道诏命其实没啥用。

  司马睿会听苟晞的?

  山简会听苟晞的?

  邵勋会听苟晞的?

  也就徐州王隆可能怕一些,他是“监徐州军事”,在都督当中算是名义比较弱的。但考虑到东海王氏的存在,苟晞未必能插手徐州军事。

  天子纯粹是在发泄愤怒情绪。

  这边几人在讨论该如何处理奏疏,那边天子已回到昭阳殿寝宫。

  皇后梁兰璧惊喜地看着天子。

  天气有些暖和了,皇后穿得略微单薄一些,胸前蓬蓬的,腰肢细细的,脸蛋红红的,司马炽看了只觉口干舌燥。

  皇后感觉到了天子的目光,脸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她迈着轻盈的脚步上前,用惊喜中蕴含着爱恋的目光看着天子。

  天子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起来,但突然间脸色一白——刚刚有些苏醒,却又沉睡了。

  皇后低着头,不敢看他,满脸羞不可抑的表情,美艳不可方物。

  但等了许久,不见天子有任何动作,顿时明白了,暗叹一声,轻轻拉起司马炽的手,道:“陛下,妾做了点心——”

  司马炽仿佛手里是什么毒物一般,慌忙甩开,退后半步。

  在皇后惊愕的目光中,他偏过头去,说道:“朕闻卫将军与西州流民帅多有来往,与京兆尹梁综更是同族兄弟,皇后你——书信一封,问问卫将军可愿出任宛城都督。”

  “嗯。”梁兰璧微微有些失望,但还是乖巧地应道。

  “语气重一些,让卫将军莫要推辞了。”司马炽说道:“他若不就,朕就亲至府上。”

  梁兰璧再应一声。

  父亲一直不愿掺和这些事,但天子已经没耐心了。他迫切希望父亲出来帮忙,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

  朝中忠臣不少,为什么要用外戚呢?

  “切记,尽快。”天子又强调了一遍,然后匆匆离去。

  看其身影,竟然有几分狼狈的意味。

第350章 西州士人(为盟主文天勿佐加更)

  梁芬收到书信时,正在家中待客。

  来客多为西州士人,为首者乃前司徒幕僚阎鼎,字台臣,天水人。

  司马越故去后,树倒猢狲散,走了不少人,阎鼎就是其中之一。

  但他在朝中没有关系,自身门第也不太行,如今的朝廷与几年前又大变模样,真的没有办法了。

  阎氏郡望在天水、金城二地。

  汉末时有凉州别驾阎温,又有韩遂部将阎行,阎鼎算是阎氏中第三个比较知名的人物,先举秦州秀才,再被时任太傅的司马越辟为参军,仕途走势非常不错。

  但司马越死了,阎鼎也没办法,只能跑回来。

  现在他的身份是流民帅。

  河南郡的关西流民不少,阎鼎出身秦州,又有名望,于是一部分人推其为主,在密县以西的山间盆地内聚居耕作。

  流民帅、坞堡帅这种身份,本不受他们这些士人青睐,但如今不是没办法了么?掌握一支力量,总比两手空空好。

  其实,像他们这些在本乡流民中有威望的士人,当个坞堡帅、流民帅简直再容易不过了。

  王如是京兆府小军官,众推其为主。

  蜀郡人杜弢本来是镇压巴蜀流民叛乱的县令,造反的流民还推其为主。

  关西流民自然也会奉阎鼎为主了。

  门第、出身这种东西,经过一两百年的发展,已经深刻融入了社会文化、风气、传统之中,在潜移默化之中影响着所有人。

  即便一些人起来造反,诛杀士族,但他们内心之中,隐隐有自卑感,有士族愿意与他们合作的话,甚至愿意交出领导权,奉其为主,这并不鲜见。

  时代风气、价值观这种无形的东西,往往比有形的庄园、坞堡还要难以打破。

  邵勋就试图扭转这种风气和价值观,这是比击败匈奴还要艰巨的任务,他的思路是从经济基础下手,理论来源则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效果如何,难以预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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