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225节
群山之麓,庭院、楼阁、河池、农田点缀其间,隐有鹿群奔走,虎狼长啸。
住在这个地方,直似隐士一般。
但羊献容不是隐士,她也没有当隐士的想法,她是个小时候被宠坏了,长大后又被吓坏了的女人。
宫人搬了张胡床过来,羊献容坐在那里,托腮静静看着,一如金墉城那会的明媚。
邵勋起身行了一礼,脸上有些许灰黑。
羊献容噗嗤一声笑了。
邵勋亦笑,道:“皇后放过爆竹吗?”
羊献容摇了摇头。
邵勋拿起一截,递了过去,道:“正旦乃三元之日,当鸡鸣而起,于庭前爆竹,以辟山臊恶鬼。臣半夜就来了,准备了这么一大堆,为皇后驱邪。”
羊献容心中一暖,有些雀跃地接过爆竹。
“置于火堆之中。”邵勋指了指熊熊燃烧的火堆,说道。
羊献容嗯了一声,起身走了过去。谁知刚到近前,火堆中“嘭”地一声爆响,吓得她一个趔趄。
邵勋眼疾手快,伸手一揽,将羊献容抱在怀中。
场中一时静了下来。
羊献容轻轻挣了一下,邵勋赶忙松手,退后两步。
“嘭!”爆竹又炸,但都抵不过他心脏剧烈跳动的砰砰“巨响”。
皇后的腰,好软啊。
他抬起头,看向羊献容。
羊献容背对着他。
清冷的山风吹拂而来,皇后的耳根却愈发殷红如血。
片刻之后,她撩了撩发梢,拿起竹子,置入火堆之中。
火焰渐渐吞没了竹节,没人说话,气氛稍稍有些旖旎。
“嘭!”爆竹声再起。
邵勋的心跳已经恢复正常。
他暗叹自己定力还是不够,这才一年没碰女人,就开始胡思乱想了。
“恶鬼避矣。”皇后不说话,邵勋只能硬着头皮尬聊:“却不知这说法从何时而起。”
羊献容转过身来,脸蛋上还残留着几丝红晕,不过神情已恢复正常。
只听她说道:“《神异经》云‘西方山中有人焉,其长尺余,一足,性不畏人。犯之则令人寒热,名曰山臊。以竹着火中,烞(pò)熚(bì)有声,而山臊惊惮。’《玄黄经》又谓之山巢鬼也。”
“原来如此。”邵勋继续尬聊。
羊献容已完全恢复正常,开心地说道:“居宫中之时,正旦亦有庭燎,只不过从未亲手燃放。今日——妾很高兴,圆了少时心愿。”
她脸上的笑容完全是真心的,不带丝毫功利,就是纯粹的高兴。
邵勋也为她高兴,道:“比起去年,皇后心宽许多。”
第一疗程,算是成功了吧?
羊献容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转过身去,看着秀美的山川大地。
邵勋默默燃烧完剩余的爆竹,然后便行礼告辞。
羊献容仿佛没听见,凭风而立,一动不动。
第197章 慰问
整个正月,邵勋都挺忙的。
正月初一天没亮去看望羊皇后,毕竟出征以来大半年没见到了,出于关心朋友的角度,也得去看看她的精神状态稳定了没有,是加大剂量还是出院,总得有个判断。
正月初七人日这一天,在家剪纸人。
立春这天,则在家挥毫泼墨,贴“宜春”二字。
正月十五,插杨柳枝,然后召集亲兵亲将吃吃喝喝,加深感情。
正月二十,在稍稍拖延了数日后,乐氏诞下一子。
邵勋被拦在外面,不能进去看,心情依然十分激动。
这一日,亲兵们每人领到了两匹绢的赏赐。
邵勋没多少休息时间。
二月二,他亲自带领绿柳园的庄客们展开春耕后,就又带着亲兵东行至阳翟县,从禹山坞开始巡视。
禹山坞建成已差不多七年时间,在邵氏辖下诸坞堡中,算是年头最长的了。
与宜阳县三坞最大的不同是,禹山坞是一个相对成熟的坞堡,除了牲畜数量多,粮食产量稳定外,这里还有一定规模的蚕桑业。
时值二月,桑叶尚未长出,但穿行在一片又一片的桑林中间时,依然让人赏心悦目。
蚕桑业有明显的地域性。
正如唐代诗文中提到的“幽冀桑始青,洛阳蚕欲老”,此时南方温暖地区可能已经准备采摘第一批桑叶了,洛阳这边却尚未长出,百姓们在春耕完毕后,最主要的工作就是侍弄菜畦、修理农具以及给果园施肥。
桑林之外还有麻田,产出除了供坞堡三千余家使用外,还略有盈余,可对外出售。
禹山坞地近豫东平原,确实比洛水河谷的那三处坞堡强多了。
毛二跟在邵勋身边,来禹山坞“参观学习”。心细如发的他发现邵师的目光在桑林、麻田间停留许久,立刻说道:“邵师,云中坞也有桑林了,檀山坞有人在后山燎松鬻墨,金门坞的竹器上佳,梁县这边都有用的。”
邵勋哈哈一笑,拍了拍毛二的肩膀,道:“不错,今后邵师就靠你来赚钱了。”
毛二不好意思地一笑,抿着嘴,暗暗琢磨着有什么来钱的路子。
进入坞堡后,银枪军第七幢迅速集结完毕,在院场上列阵。
这是新组建的部队,成军三月有余,暂驻此地训练。
除了二十余名学生兵军官外,其他人看着有些陌生。
邵勋勉励了几句,一人发下一匹绢,顿时人人高兴,个個欢呼。
邵勋哈哈一笑,然后便挑了几户堡民慰问——基本都是银枪军士卒家属。
因为种种原因,银枪军各幢经常在四个坞堡轮戍,一年为期。
轮戍期间,很多士兵就地成家,娶了妻子,家也安在那边。久而久之,就比较散乱了。
邵勋打算过完今年,就把所有银枪军及其家属迁到梁、鲁阳二县,集中安置,然后派出士兵轮戍四大坞堡,以方便管理。
“杖翁今年高寿?”穿过走廊后,邵勋来到一间房前,看到一位老者正在太阳光下,眯着眼睛磨制马鞭,遂问道。
老者吓了一跳,慌忙起身。
有人大声说道:“此为材官将军、鲁阳侯、银枪军邵督。”
老者立刻行礼。
邵勋将他拉住,道:“令郎乃银枪军士卒,去年随我出征,奋勇厮杀,立得功勋。诸般赏赐可已到手?”
“赏赐?”老者想了想后,然后点了点头,道:“坞主给了一袋豆子。”
“多大的袋子?能否让我瞧瞧?”邵勋问道。
老者点了点头,放下手里的马鞭,回屋寻摸了一会,拿出一个小布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正月十五全家吃豆糜,已经用掉不少了。”
邵勋接过袋子,比划了下,大概能装一斛的样子,顿时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问道:“豆糜可好吃?”
“好吃哩。”老者仿佛回忆起了那顿全家团圆的温馨晚餐,嘴角都笑歪了,露出几颗黄牙,道:“吃之前先祭了蚕神,我儿吃了两大碗,还有三片肉,那是他们队去山上打猎得到的野猪肉,香哩。”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
邵勋亦笑,然后挥了挥手,两名亲兵提来一袋麦子,大概也是一斛的样子,送到老者屋里。
邵勋拉着他的手,道:“我的儿郎,只要奋勇厮杀,将来都会有富贵。”
老者下意识想要缩回手,但被邵勋紧紧抓着,不由地老泪纵横,道:“正月十五团圆吃豆糜,已是许久未有之事。我家以前也是殷实人家,老朽年少时还跟着家人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奈何世道不行,渐至沦落,食不果腹。幸有将军,幸有将军矣。”
邵勋叹了口气,道:“会好起来的。”
他又看了看老者已近完工的马鞭,拿在手中,道:“此鞭价值几何?”
“若去县里,可售十余钱。”
“何物制成?”
“三年桑木即可。”
“会不会制弓?”
“会一点。”老者说道:“不过,最少要十五年的桑木方可为弓材,禹山坞最老的桑木比这坞堡的年头还长,但也只有十年。”
“那就要等了。”邵勋笑道。
“十五年桑木任为弓材。”老者说道:“若五年后老朽还活着,定为将军制一把良弓。若十年后还活着,便带着徒弟为将军打制战车。二十年的桑木,是上好的犊车材哩。若将军等不及,明日老朽便去山上瞧瞧,或有年头长的枣榆树,挑挑拣拣,先做个车毂……”
“好了,好了。”邵勋拍了拍他的手,温言道:“有你们在,我便知道今后的路该怎么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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