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 第984节
两人相识之初,史进还年轻,林冲也未入中年,史进任侠豪爽,却尊重能识文断字、心性温和之人,对林冲向来以兄长相称。当初的九纹龙此时成长成八臂龙王,话语之中也带着这些年来磨砺后的浑然厚重了。他说得轻描淡写,实则这些年来在寻找林冲之事上,不知费了多少功夫。
林冲这几天来,心绪在悲愤之中浮沉,于这时间之事,早已没了多的牵挂,此时却忽然遇上曾经的弟兄,心绪灰暗之中,又有恍如隔世,再非人间之感。史进一面包扎,一面开口说着这些年来的经历、见闻,他这些年打磨历练,也能看出这位兄长的状态有些不对,十余年的相隔,中原连皇帝都换了几任,英雄也好平民也罢,在其中起起伏伏,也各自承受着这世间的煎熬。当年的豹子头背负血海深仇,情绪却还内敛,此时那疏离绝望的气息已经发诸于外,先前在那林间,林冲奔走疾行,枪法已至于化境,出枪之时却格外沉静冷漠,这是当年周宗师杀金人时都没有的感觉。
虽然在史进而言,更愿意相信曾经的这位大哥,但他这半生之中,梁山毁于内讧、赤峰山亦内讧。他独行世间也就罢了,这次南下的任务却重,便不得不心存一分警惕。
如此说了一阵,史进包扎好伤势,那一边林冲去周围抓了两只兔子,在溪边生起火来,史进问道:“林大哥,你这些年却是去了哪里啊?”
林冲沉默半晌,一面将兔子在火上烤,一面伸手在脑袋上按了按,他回想起一件事,微微的笑了笑:“其实,史兄弟,我是见过你一次的。”
“嗯?”
“几年前,在一个叫九木岭的地方,我跟……在那里开了家客栈,你从那经过,还跟一拨江湖人起了点小口角。当时你已经是大名鼎鼎的八臂龙王了,抗金之事人尽皆知……我没有出来见你。”
“哦……”
史进点了点头,却是在想九木岭在什么地方,他这些年来忙碌异常,些许小事便不记得了。
“你的许多事情,名震天下,我也都知道。”林冲低着头,微微的笑了笑,回想起来,这些年听说这位兄弟的事迹,他又何尝不是心中动容、与有荣焉,这时候缓缓道,“至于我……梁山覆灭之后,我在安平附近……与师父见了一面,他说我懦弱,不再认我这个弟子了,后来……有梁山的兄弟倒戈,要拿我去领赏,我当时不愿再杀人,被追得掉进了河里,再后来……被个小村子里的寡妇救了起来……”
火焰哔啵声响,林冲的话语低沉又缓慢,面对着史进,他的心中稍微的平静下来,但回忆起众多事情,心中仍旧显得艰难,史进也不催促,等林冲在回忆中停了片刻,才道:“那帮畜生,我都杀了。后来呢……”
“我万念俱灰,不愿再涉足江湖厮杀了,便在那住了下来。”林冲低头笑了笑,然后艰难地偏了偏头,“那个寡妇……叫做徐……金花,她性格泼辣,我们后来住到了一起……我记得那个村子叫做……”
林冲一面回忆,一面说话,兔子很快便烤好了,两人撕了吃下去。林冲说起曾经隐居的村庄的状况,说起这样那样的琐事,外界的变化,他的记忆混乱,犹如镜花水月,欺近了看,才看得稍微清楚些。史进便偶尔接上一两句,那时候自己都在干些什么,两人的记忆合起来,偶尔林冲还能笑笑。说起孩子,说起沃州生活时,树林中蝉鸣正炽,林冲的语调慢了下来,偶尔便是长时间的沉默,如此断断续续地过了许久,谷中溪水潺潺,天上云展云舒,林冲靠在一旁的树干上,低声道:“她终究还是死了……”
“谁干的?”
林冲一笑:“一个叫齐傲的。”这话说完,又是一笑,才伸手按住了额头。
史进道:“小侄子也……”
林冲没有说话,史进一拳砰的砸在石头上:“岂能容他久活!”
“你先养伤。”林冲开口,随后道,“他活不了的。”
树林中有鸟鸣声响起来,周围便更显寂静了,两人斜斜相对地坐在那儿,史进虽显愤怒,但随后却没有说话,只是将身体靠在了后方的树干上。他这些年人称八臂龙王,过得却哪里有什么平静的日子,整个中原大地,又哪里有什么平静安稳可言。与金人作战,被围困杀戮,忍饥挨饿,都是常事,眼看着汉人举家被屠,又或是被掳去北地为奴,女子被**的惨剧,甚至于最为悲苦的易子而食,他都见得多了。什么大侠英雄,也有悲哀喜乐,不知道多少次,史进感受到的也是深得要将心肝都挖出来的沉痛,无非是咬紧牙关,用战场上的拼命去平衡而已。
这样的伤痛降临到自己兄长身上了,细节便不足问,就在南方,千千万万的“饿鬼”也没有哪一个遭遇的厄运会比这轻的。千万人遭逢厄运,并不代表这边的不值一提,只是此时若要再问为什么,已经毫无意义了,甚至于细节都毫无意义。
他坐了许久,“哈”的吐了口气:“其实,林大哥,我这几年来,在赤峰山,是人人敬仰的大英雄大豪杰,威风吧?山中有个女子,我很喜欢,约好了天下稍微太平一些便去成亲……前年一场小战斗,她忽然就死了。很多时候都是这个样子,你根本还没反应过来,天地就变了样子,人死以后,心里空荡荡的。”他握起拳头,在胸口上轻轻锤了锤,林冲转过眼睛来看他,史进从地上站了起来,他随意坐得太久,又或是在林冲面前放下了任何的戒心,身体晃晃悠悠几下,林冲便也站起来。
“其实有些时候,这世上,真是有缘法的。”史进说着话,走向一旁的行李,“我这次南下,带了一样东西,一路上都在想,为什么要带着他呢。看到林大哥的时候,我忽然就觉得……可能真的是有缘法的。周宗师,死了十年了,它就在北方呆了十年……林大哥,你看到这个,一定欢喜……”
史进拿起长长的包裹,取下了半截布套,那是一杆古旧的长枪。长枪被史进抛过来,反射着日光,林冲便伸手接住。
日光下,有“嗡”的轻响。
苍龙伏……
有什么东西从心底涌上来。那是在许多年前,他在御拳馆中的少年时,作为周侗座下天赋最好的几名弟子之一,他对师父的佩枪,亦有过许多次的把玩打磨。周侗人虽严格,对兵器却并不在意,有时候一众弟子拿着苍龙伏对打比试,也并不是什么大事。
“我去你妈的……懦夫——”那黑暗的院落,师父一脚踢过来——
记忆与遗憾犹如枪锋,横跨数十载光阴,冲刺而来。林冲发出一声难言的呻吟,手中长枪更像是炽烈的炭火,映着日光,令他无法直视。他将那长枪在手中握了一瞬,然后刷的一声,长枪扎进身侧的圆石。山谷之中,苍龙伏入石三尺有余,笔直地竖在了那里,直指云天。
“……好!”
史进便赞叹一声,鼓起掌来。
第七七六章 众生皆苦 人间如梦(下)
天将夕暮,河边的篝火本已灭了,又被生起来,阳光的余晖里带着烟尘,哔哔啵啵的响。
及至太阳落山时,林冲在山中奔走,又去捉了一只獐子、一只野兔,拿了回来剥皮炙烤。他这几日心情起伏太多,兼且未曾睡觉,并无太多食欲,史进则并不一样,连续的几个月里他连番拼杀,这一路南下,身上负伤不轻,虽然连年征战锻炼了他隐忍的能力,但想要早早复原,仍旧需要大量食物。这时候吃着东西,口中话语稍稍停了,林冲坐在稍上方的树干边,沉默地想着史进所说的东西。
苍龙伏静立一旁,古朴的枪身上变化着黯淡的光芒。
“……十余年前,我在忻州城,遇上周宗师……”
“……那是我见到老人家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女真第一次南下,强攻而来,连战连捷,忻州没守住多久,城就破了,然后是屠杀,周宗师带着一帮人……乌合之众,在城中辗转,要刺杀粘罕,行刺前两晚,周宗师忽然找到我。林大哥,你知道周宗师为何找我……他说,你是林冲的兄弟……”
“我……至今忘不了周宗师当时的样子……林大哥,原本是想要找周宗师打听你的下落,然而国难当前,此前与周宗师又不认得,便有些不好去问。心想一道去杀了粘罕,此后也有个说话的交情,若是失败,问不问的,反而也不重要……周宗师反跟我问起你,我说自仪元见你落水,遍寻你不至,可能是凶多吉少……”
“……但周宗师说,那就是没死。来日还能相见的。”
“然后周宗师带我打了一套伏魔棍……”
“两天后他死了,我苟活至今。”
“……这十余年来,中原每况愈下,我在赤峰山,总是想起周宗师当时刺杀粘罕时的决然……”
“……若是让他看到如今的状况,不知他是怎样的想法……”
“……每每想起这事,我都在想,苟活之人死不足惜,可我们不能毫无作为便去见他……赤峰山这些年,都是这样熬过来的……”
史进性情豪爽,就算说起这些事情,平静的言语之中也毫无悲戚之感,他说到“那就是没死,来日还能相见的”这句,并无半点迟疑,林冲便明白,这就是老人当初说话的神情。仪元县的客栈里老人勃然大怒将他踢出门去,却未曾料到,在那等兵凶战危之地,他竟然还关心着这不肖之徒的事情。
时间已过去十年,纵然是老人对自己的最后一声询问,也早已留在十年以前了。此时听史进说起,林冲的心中情绪犹如远隔千山,却又复杂至极,他坐在那树下,看着远处彤红的夕阳,面上却难以露出表情来。如此看了许久,史进才又缓缓说起话来,这么多年来的辗转,赤峰山的经营、分裂,他心中的愤怒和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