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 第9节
到得下午,便又去秦淮河边下棋。其实秦老也是个怪人,宁毅以前就觉得他多半当过官,今天早上去到对方家里,就更加笃定这一认知,那家中许多风格摆设不可能是普通人能有的,再加上谈吐与眼界,这样的人,居然每天跑到河边摆棋摊,倒也真是奇怪。
今天过来的时候,早已有另一名老者在这里与秦老下棋了,老者姓康,与秦老年龄相仿,家境殷实,老太爷做派,出门穿得金碧辉煌,带两名小厮两名丫鬟开道,这家伙样子严厉,嘴巴也比较刻薄,不过棋力甚高。每次见到宁毅批评他的棋路“简直下流”、“毫无君子之风”、“岂可这般死缠烂打”、“小辈可恶”,一转头,便将这棋路吸收过来,稍稍修改之后与秦老大战,其实秦老段数比他更高,将一种新思路吸收之后改得毫无烟火气。
宁毅来到这里也见过不少人,普通人、没受过多少教育的孩子或是受过一些教育但仍旧思想僵化的人很多,要说迂腐也好敦厚也罢,眼界与思维方式的确没有现代人那般灵活,但是到得高层,却不比现代人差。例如秦老,口头不说什么,心里却是自然而然地在消化他觉得新奇的东西,思索其中的想法与原理,这姓康的老头则是满口礼义廉耻仁义道德,但真下起棋来仍是心狠手黑,万事不拘,当然,若非宁毅秦老这些人,或许也看不出他心狠的地方,他只是比秦老有差而已,比之普通人,仍旧是要高出许多的。
秦老与几名棋友最近时常研究宁毅的棋路,毕竟是突然看见这些新奇下法,还是有研究的价值的。宁毅对老人并没有多少谦让的想法,有时候不搭理康老的吹胡子瞪眼,有时候则与之说上几句:“你这老头说一套做一套,不是好人。”“这步棋你敢下下去,你下下去!下下去试试看!”平日里大抵没什么小辈敢跟这康老顶嘴的,两人在棋摊边小小的吵上一场,秦老在旁边笑上一阵,若是康老与之对局,他便说“立恒说得有道理啊”,若对手是宁毅,他便帮着一同声讨宁毅这手棋太不光明正大。
不过即便吵起来,彼此恶意倒是没什么的,康老最初的确是把宁毅当做无知小辈来训,随后便也明白过来这家伙的确是能作为对手的人,对方也是完全自然没把自己摆在小辈的位置上。不管怎么样,这康老过来之后总有一壶好茶带来,他让下人自己带了茶具、带茶叶、带水,丫鬟便在旁边茶摊的桌子上冲泡好。宁毅过去也不客气,自己拿了一杯,搬张凳子坐到棋盘边,片刻后喝一口茶:“喔,康老要输了。”
老头正在心中算棋,眉毛一挑:“你这嘴上没毛的小子知道什么输赢,喝老夫的茶还敢说这种话……哼,老夫已有妙招……”
他举起手要落子,宁毅轻咳一声,老人的手立刻停住,狐疑地看了几眼又收回来。宁毅又喝一口茶:“这杯茶就值这么多了……嗯,这什么茶?”
“孤陋寡闻的小子,真是暴殄天物,紫笋有听过么?”
秦老也在那边品茶,这时笑道:“顾渚紫笋,好茶,只是此时当街烹煮,却是有些可惜了,早知他今日带此茶过来,这盘棋是该回家去下的。”
那康老却不在意,这时候终于想好一着,伸手落下棋子:“茶,就是用来喝的,大家棋兴正浓,又是志同道合,于是一同将这茶喝下去,这才是最重要的。茶只是死物,为取悦你我而生,你我觉得它可堪入口,它才有价值,何惜之有。”
“康老这话说起来蛮有气概的,像个大人物。”
“什么大人物,老夫……”
“这位老夫,你输了。”
“呃……”
宁毅拍拍他的肩膀,笑着站了起来,这时候秦淮河边风景怡人,他端着茶杯走开,后方秦老已经笑着落子,康老道:“岂可如此……”
“哈哈,原看明公你今日带来好茶,我本欲蒙混几手,偷放一局,可是这番话气概凛然,君子相交,正该如此,老朽倒也不愿矫情了,哈哈哈哈……”
康老对于自己又带茶来又输棋明显不满,但横竖输了,认还是认的,将宁毅叫过来大家将这局棋做了一次复盘,随后还是康老与秦老下。期间秦老说起宁毅早晨为救人掉河里还被打了一耳光的趣事,宁毅免不了被康老幸灾乐祸地嘲讽一番,之后听这两个老人说起最近北边又被辽人进犯的事情。
秋末的阳光还算明媚,但下午秦淮河上刮起风来,这局棋下完,时间也已经不早,大家各自回家。
由于这天下午吹了半个下午的风,第二天早上起来,宁毅觉得脑袋有点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感冒了。
第八章 呼延雷锋
对于目前的这副身体,宁毅并没有多少自信,不过好歹锻炼了几个月,早晨起来头有点晕也属正常,推门吹吹风,脑袋也就清醒过来。
此时天还未亮,整个江宁城都笼罩在黑暗的天幕下,但毕竟已近黎明,从二楼望出去,包括苏家的宅邸在内,远远近近的城市中,也已经有了点点浮动的灯火。附近的院落间早起的下人们在走动着,隐约的说话声。更远处的地方,越过了院墙,沉浸在黑暗轮廓中的一条条街道,朦朦胧胧的房舍灯光。
对面的二层小楼中,暖黄的灯火透过窗棂透射出来,给院落中笼上一层温馨的颜色。三个小丫鬟素来就得早起,苏檀儿则时早时晚,不过今天早上看来已经起身,那边二楼的窗户里映出女子身影对镜梳妆的剪影,小丫头的身影前后忙碌。宁毅举步下楼时,娟儿正自廊道里走过往那边的小楼过去,微微屈膝行礼,轻声打招呼:“姑爷起来啦。”
“娟儿早。”
随后,楼下一个房间的窗户推开,也露出了正在里面忙碌的婵儿的脸:“姑爷你别下来啦,我端水上去。”
“呵,不用麻烦,我自己来就行。”
苏家有大厨房,因此这两栋小楼里不会有供烹饪的单独厨房,但楼下的小房间里却有烧热水和洗漱的地方,因为冬天如果要洗澡,讲究一点的话都会在浴桶下生火,这浴室就不好设在楼上。小婵目前已经适应了宁毅早起锻炼的习惯,这时候打算端着热水上去,宁毅倒是已经下来了,他一个现代人,这些小节不拘,自己烧水也没什么,前几天清晨起床,跑下来等烧水的时候他无聊地蹲在灶边加柴,弄得小婵有些手足无措,吃饭的时候苏檀儿还委婉地说:“相公不要去做这些事。”小婵也如同做错事一般在旁边低着头,他倒只是笑笑,说不碍的。
犯不着刻意张扬去表现自己的特立独行,真正是犯忌讳的事情,他是不会去做的,但也无需刻意收敛将自己完全变成一个“古人”,否则自己来这里活一遭,又能有个什么劲。
假如大家今后真要在一起凑合许多年——假如真有当夫妻的可能,那么这些小事情上,与其自己收敛,倒不如让对方慢慢地去适应去了解,所以诸多无所谓的小地方,他会去表现出来,所以他不会介意自己偶尔进进厨房烧烧火。所以他会在课堂里给一帮学生讲点故事讲点身边的事情,这个不改了。在话语中偶尔加几个旁人不太懂的现代用词,这也不用太过介意。
在那秦家老头面前,偶尔倒也可以说点比较前卫的观念,哪怕稍稍有些离经叛道,没关系。这老头当过官,有见识,而且会想事,小节不拘。大家只是棋友,没有利益牵扯,如那老头所言,自己入赘商贾之家,想要在功名之类的东西上往上爬是很难了,君子之交淡如水或许就是这副状况,人家也不至于会害自己。下棋这么久的时间以来,秦老在揣摩他,他何尝不在揣摩对方。
既然朋友可交,那就无所谓了。偶尔若说上两句超前一点的认知,看对方一副深思的样子其实也蛮满足虚荣心的,对他来说无非瞎扯闲聊,其实这些认识眼下并非没有,只是说法不同而已。若真正敏感的东西,他自然不会去碰。
在楼下刷牙洗脸——这时候已经有了牙刷牙粉,只是口感确实差——随后出了院子,通过小道往侧门出去,一路上公鸡已经开始打鸣,东方隐隐露出了微白的光,偶尔遇上其它院子里的丫鬟或管事,叫声姑爷,打个招呼。
出了苏家的院落,依旧是沿着原本的道路小跑而去,路上想想今天上课的时候该说点什么,又想想自己知道的一些中国风的歌曲。有些歌曲他已经记不全了,或许不符合这个时代的文风,但这年头娱乐真是太过匮乏,想想再过段时间说不定自己忘记得更多,就觉得的确有把还记得的歌曲歌词抄下来的必要。想了一阵,又想到诗词上,他以前读书的时候不是什么好学生,刻意去记的诗词或许不多,不过后来的几十年涉猎广泛,不少名句还是记得的,这是不错的资源,以后忘记了可惜。
跑出小半,才觉得身体的确是有些问题,昨天的落水终究还是带来了不良影响的,不过横竖活动开了,或许跑一阵,出一阵汗是不错的治疗,于是继续前行。
城市中浮动着雾气,与昨日并无二致的光景,接近昨天从水中爬上来的地方时,听见不远处的河面上有些响动传来,那是落水的方位。放眼看去,依稀有一道身影在那儿晃动着,似是撑了一条小船。
他放慢脚步,疑惑地靠近过去。小船在水上激烈地晃动,一道女子的身影撑着长长的竹竿站在船上,似乎是站不稳,就在宁毅的观望下摇摆好久,砰的摔回船里。也不知道是不是昨天早上那个女人,今天这女子裹一件粉红色披风,身材高挑婀娜,挺漂亮的,就是这下摔跤和从小船中爬起来的样子有些损气质。
小船晃得厉害,那女子小心翼翼地爬起来,一只手轻轻撑住船舷,抬起头时发鬓稍有些凌乱,瞥见河边正偏着看戏的男子身影,顿时瞪大了眼睛,有些慌乱。宁毅这才看清楚那长长的竹竿一端绑了一个网兜,上面还有些泥沙,女子小心站起来之后,手上拿了一把菜刀。
喔,的确是昨天那把……
披风漂亮,但有些旧了,这女子水性差,但或许稍微会撑船,居然等到早上没人的时候才跑来捞这把菜刀,害羞么?想来这大抵是个以往生存环境还不错的姑娘,但眼下的环境可就有些不好。宁毅看了几眼,得出这么个结论,他对旁人倒不怎么关心,然而那女子似乎有些慌张,竹竿撑了船想要靠岸,但或许是慌张,小船一直在水上打转,她又有些站不稳,好几次差点摔一跤。随后……
“阿嚏——”
宁毅正准备走,口中打了个喷嚏,船上的女子也打了个喷嚏,砰的一下又摔回小船之中,爬起来时,有些难堪地往这边瞪过来,宁毅也微感尴尬地撇了撇嘴:“鸡都已经淹死了,你还捞那把刀干嘛……”
微微的沉默。
“鸡回来了……”
“吓?”
宁毅原本是随意开口,老实说,那真是个相当相当拙劣的冷笑话,但他估错了对方的回答,河中心的话音传来之后,宁毅也有些意外地愣了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