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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 第896节


“最近几日,我总是想起,景翰十一年的那场粮荒……其时我在江宁,见到皇姐与江宁一众商人运粮赈灾,慷慨激昂,后来知道实情,才觉出几分不一样的滋味来。闻人先生是亲历者,觉得如何?”

“……世事维艰,确有相似之处。”

“世事维艰……”

君武的手指敲打窗台,重复了这句话。

景翰十一年,武朝多处遭遇粮荒,右相府秦嗣源负责赈灾,其时宁毅以各方外来力量冲击垄断粮价的本地商户、士绅,结仇无数后,令得当时粮荒得以艰难度过。此时想起,君武的感慨其来有自。

此时岳飞收复襄阳,大败金、齐联军的消息已经传至临安,世面上的言论固然慷慨,朝堂上却多有不同看法,这些天吵吵嚷嚷的不能停歇。

自武朝丢失中原南迁后,朝堂中主和的言论就占了大部分。金武两国的战争发展至此,许多的现状已经摆在明面上,不容置疑,对于如日中天的女真人,武朝是无力与之为敌的。数年以来的战争早已证明此事。有人觉得痛定思痛数年之后,总要收复失地,北伐中原,然而建朔七年,襄阳镇抚使李横等人打到汴梁的事实,却只是证明了这样的时机仍旧未到。

纵然可以与伪齐的军队论高下,纵然可以一路摧枯拉朽打到汴梁城下,金军主力一来,还不是将几十万大军打了回去,甚至于反丢了襄阳等地。那么到得此时,岳飞军队对伪齐的胜利,又如何证明它不会是引起金国更大报复的前奏,当初打到汴梁,反丢了襄阳等江汉要地,如今收复襄阳,接下来是不是要被再次打过长江?

这样的质疑和忧虑不是没有道理,也使得岳飞军队的这次胜利到了朝堂上索然无味,甚至有可能受到一定的训斥。而君武自然是站在岳飞这边的,对于这场大战,主战派也有数点理由。

其一,不论如今打不打得过,想要将来有打败女真的可能,练兵是必须要的。

其二,金人已经拿了襄阳六郡,此乃金国、伪齐南侵跳板,若是让他们巩固起防线,下一次南来,武朝只会丢失更多的地盘。此时取回襄阳,纵然金人以主力南下,总也能延阻其攻略的步伐。

第三,金人南攻,后勤线漫长,总比武朝费力。若是等到他修养完毕主动进攻,武朝必然难挡,因此最好是打乱对方步调,主动出击,在来回的拉锯中消耗金人国力,这才是最好的自保之策。

持着这些理由,主战主和的双方在朝堂上争锋相对,作为一方的主将,若只是这些事情,君武或许还不会发出如此的感慨,然而在此之外,更多麻烦的事情,其实都在往这年轻太子的肩上堆来。

武朝南迁如今已有数年时光,最初的繁华和抱团过后,许多麻烦事都在露出它的端倪。其一便是文武双方的对立,武朝在太平年景原本就重文轻武,金人南侵后,国破家亡,虽然一时间体制难改,但许多方面总算有了权宜之策,武将的地位有所提升。

及至君武为太子,年轻人有其火爆的性格,了解到朝堂内部的盘根错节后,他以粗暴和大包大揽的手法将韩世忠、岳飞等颇有前途的武将保护在自身的羽翼之下,令他们在长江以北经营势力,巩固力量,伺机北伐,这样的情况一开始还无人敢说话,到得如今,双方的冲突终于开始显出端倪来,近一年的时间里,朝堂中对于北面几支军队武将的参劾不断,大多说的是他们招募私兵,不听文官调遣,长此以往,必出大祸。

这一次对于岳飞军功的压制,便是近一年来双方争吵的延续。

而另一方面,当北方人大规模的南来,初时的经济红利过后,南人北人双方的矛盾和冲突也已经开始酝酿和爆发。

此时中原已完全沦陷,北方的难民逃来南方,身无长物,一方面,他们廉价的做工促进了经济的发展,另一方面,他们也夺去了大量南方人的工作机会。而当江南的局势稳固之后,属于两个地域的歧视便形成了。

北面而来的难民曾经也是富庶的武朝臣民,到了这边,陡然低人一等。而南方人在初时的爱国情绪褪去后,便也逐渐开始觉得这帮北面的穷亲戚面目可憎,身无长物者多数还是遵纪守法的,但铤而走险落草为寇者也不少,或者也有行乞者、行骗者,没饭吃了,做出什么事情来都有可能——这些人整天抱怨,还扰乱了治安,同时他们整天说的北伐北伐,也有可能再度打破金武之间的僵局,令得女真人再次南征——如上种种结合在一起,便在社会的方方面面,引起了摩擦和冲突。

平民层面上,南北互相歧视已经隐约形成风潮,而在官场,当初远离政治核心的南方官员与北方官员间也形成了一定的对立。前年开始,几次大的难民聚义在长江以南爆发,几个州县里,串联起来的北方难民手持刀棒,将当地的地头蛇、恶霸、乃至于官员围堵打杀,地方绿林帮派间的冲突、争夺地盘的行为愈演愈烈,南方人本是地头蛇,势力庞大乡族众多,而北方逃来的难民已然身无长物,经历了战乱、悍不畏死。数次大规模的事件是无数小规模的摩擦中,朝堂也不得不愈发将这些问题正视起来。

及至去年,朝堂中已经开始有人提出“南人归南、北人归北”,不再接收北方难民的意见。这说法一提出便收到了大规模的驳斥,君武也是年轻气盛,如今国破家亡、中原本就沦陷,难民已无生机,他们往南来,自己这边还要推走?那这国家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他义愤填膺,当堂驳斥,此后,如何接收北方逃民的问题,也就落在了他的肩上。

到得今年,这件事情的后果就是,原本与长公主府关系密切的士绅、富商开始往这边施压,太子府提出的各种命令固然无人敢不遵守,但命令实施中,摩擦问题不断,国库乃是太子府、长公主府所收上的银钱利润直降三成。

南方的士绅豪族也是要维护自身利益的,你收了钱,若是为我说话,乃至于替我剥削一下那些北面来的难民,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你不帮忙,谁还愿意心甘情愿地伺候你呢,大家不跟你作对,也不跟你玩,或者跟你玩的时候心不在焉,总是能做得到的。

然而在君武这边,北方过来的难民已然失去一切,他若是再往南方势力倾斜一些,那这些人,可能就真的当不了人了。

原本自周雍称帝后,君武乃是唯一的皇太子,地位稳固。他若是只去花钱经营一些格物作坊,那无论他怎么玩,手上的钱恐怕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然而自经历战乱,在长江边上看见大量平民被杀入江中的惨剧后,年轻人的心中也已经无法独善其身。他固然可以学父亲做个闲散太子,只守着江宁的一片格物作坊玩,但父皇周雍本身就是个拎不清的皇帝,朝堂上问题处处,只说岳飞、韩世忠这些将领,自己若不能站出来,顶风雨、背黑锅,他们多半也要变成当初那些不能打的武朝将领一个样。

而一站出来,便退不下去了。

琐琐碎碎的事情、绵绵密密的压力,从各方面压过来。最近这两年的时光里,君武居住临安,对于江宁的作坊都没能抽空多去几次,以至于那热气球虽然已经能够上天,于载人载物上始终还没有大的突破,很难形成如西北大战一般的战略优势。而即便如此,众多的问题他也无从顺利地解决,朝堂之上,主和派的懦弱他看不惯,然而打仗就真的能成吗?要改革,如何如做,他也找不到最好的平衡点。北面逃来的难民固然要接收,然而接收下来产生的矛盾,自己有能力解决吗?也仍然没有。

这两年的时间里,姐姐周佩操纵着长公主府的力量,已经变得愈发可怕,她在政、经两方拉起巨大的关系网,积蓄起隐形的影响力,暗地里也是各种阴谋、勾心斗角不断。太子府撑在明面上,长公主府便在暗地里做事。许多事情,君武虽然未曾打过招呼,但他心中却明白长公主府一直在为自己这边输血,甚至于几次朝堂上起风波,与君武作对的官员遭到参劾、抹黑乃至污蔑,也都是周佩与幕僚成舟海等人在暗地里玩的极端手段。

在明面上的长公主周佩已经变得交游广阔、温柔端方,然而在不多的几次私下碰面的,自己的姐姐都是严肃和冷冽的。她的眼里是无私的支持和紧迫感,这样的紧迫感,他们彼此都有,互相的心底都隐隐明白,然而并没有亲**流过。

他们都知道那是什么。

两年以前,宁毅死了。

西北轰轰烈烈的三年大战,南方的他们掩住和眼睛,装作未曾看到,然而当它终于结束,令人震撼的东西还是将他们心底搅得天翻地覆。面对这天地变色、沧海横流的危局,即便是那样强大的人,在前方抵挡三年之后,终究还是死了。在这之前,姐弟俩似乎都未曾想过这件事情的可能性。

然而当它终于出现,姐弟两人似乎还是在忽然间明白过来,这天地间,靠不了别人了。

几年之后,金国再打过来,该怎么办?

他们已然无法退后,只得站出来,然而一站出来,世间才又变得更为复杂和令人绝望。

那是一个又一个的死结,复杂得根本无法解开。谁都想为这个武朝好,为何到最后,却成了积弱之因。谁都慷慨激昂,为何到最后却变得不堪一击。接受失去家园的武朝臣民是必须做的事情,为何事到临头,人人又都只能顾上眼前的利益。明明都知道必须要有能打的军队,那又如何去保证这些军队不成为军阀?战胜女真人是必须的,然而那些主和派难道就真是奸臣,就没有道理?

成年的雄鹰离开了,雏鹰便只能自己学会飞翔。曾经的秦嗣源或许是从更高大的背影中接下名为责任的担子,秦嗣源离开后,后辈们以新的方式接下天下的重担。十四年的光阴过去了,曾经第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还是孩子的年轻人,也只能用仍旧稚嫩的肩膀,试图扛起那压下来的重量。

他们的肩膀自然会碎,人们也只能期待,当那肩膀碎后,会变得更为坚固和结实。

“我这几年,终于明白过来,我不是个聪明人……”站在书房的窗户边,君武的手指轻轻敲打,阳光在外头洒下来,天下的局势也如同这夏日无风的午后一般炎热,令人感到疲惫,“闻人先生,你说要是师父还在,他会怎么做呢?”

太子以这样的叹息,祭奠着某个曾经让他敬仰的背影,他倒不至于因此而停下来。房间里闻人不二拱了拱手,便也只是开口安慰了几句,不多时,风从院子里经过,带来些许的凉意,将这些散碎的话语吹散在风里。

年轻的人们无可逃避地踏上了舞台,在这世上的某些地方,或许也有老人们的重新出山。黄河以北的某个清晨,从大光明教追兵手下逃生的游鸿卓正在山岭间向人演练着他的游家刀法,钢刀在晨光间呼啸生风,而在不远处的坡地上,他的救命恩人之一正在慢吞吞地打着一套古怪的拳法,那拳法缓慢、优美,却让人有些看不明白:游鸿卓无法想通这样的拳法该如何打人。

心中正自疑惑,站在不远处的女恩人皱着眉头,已经骂了出来:“这算什么刀法!?”这声咤喝话音未落,游鸿卓只感到身边杀气凛冽,他脑后寒毛都立了起来,那女恩人挥手劈出一刀。

那刀风似快实慢,游鸿卓下意识地挥刀抵挡,然而随后便砰的一声飞了出去,肩膀胸口生疼。他从地下爬起来,才意识到那位女恩人手中挥出的是一根木棒。虽然戴着面纱,但这女恩人杏目圆睁,显然颇为动怒。游鸿卓虽然傲气,但在这两人面前,不知为何便不敢造次,站起来颇为不好意思地道歉。

“我、我看见恩公打拳,心中疑惑,对、对不起……”

“你对不起什么?这样练刀,死了是对不起你自己,对不起生养你的父母!”那女恩人说完,顿了顿,“另外,我骂的不是你的分心,我问你,你这刀法,家传下来时便是这个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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