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 第720节
无论是战是和,后续的事物都只会更为繁琐。
“……去酸枣门。”
如此吩咐了身边的随人,上到马车之后,籍着车厢内的油灯,老人还看了一些通报上来的消息。连日以来的大战,死伤者不计其数,汴梁城内,也已经数万人的死去,产生了巨大的厌战情绪,物价飞涨、治安紊乱都已经是正在发生的事情,失去了家人的女人、小孩、老人的哭声日夜不停,从兵部往城墙的一路,都能隐约听见这样的动静。而这些事情所转化而来的问题,最终也都会归集到老人的手上,化作常人难以承受的巨大问题和压力,压在他的肩头。
到了满目疮痍的新酸枣门附近,老人方才放下手头的工作,从车上下来,柱着拐杖,缓缓的往城墙方向走过去。
周围有取暖的篝火、帐篷,汇集的士兵、伤员,不少人都会将目光朝这边望过来。老人身形消瘦,挥退了想要过来搀扶他的随从,一面想着事情,一面柱着拐杖往城墙的方向走,他没有看这些人,包括那些伤者,也包括城内死去了家人的悲凄者,这些天来,老人对这些大多是冷漠也不予理睬的。到得高高的楼梯前,他也未有让人搀扶,而是一面想事情,一面缓慢的拾阶而上。
残破的城墙上弥漫着血腥气,风雪急骤,夜色之中,可以看见灯光黯淡的女真军营,远远的方向则已是漆黑一片了。老人朝着远方看了一阵,有人群与火把过来,为首的老人在风雪中向秦嗣源行了一礼,秦嗣源朝着那边行礼。两名老人在这风雪中无言地对揖。
过得片刻,那头的老人开了口。是种师道。
“听闻今日殿上之事,秦相为舍弟求出兵,师道感激不尽。”
“……”秦嗣源无言地、重重地拱了拱手。
那边种师道已经直起身来:“只是这感激是于私。于公,师道亦如诸公一般。不赞同秦相此想法。京城危殆,城中兵力业已见底,贸然出城,不过被女真人各个击破。若女真人孤注一掷,再来攻城。我方只会愈发捉襟见肘。右相此议……唉……”
双方都是聪明绝顶、人情练达之人,有许多事情,其实说与不说,都是一样。汴梁之战,秦嗣源负责后勤与一切俗务,对于战事,插手不多。种师中挥军前来,固然振奋人心,然而当女真人改变方向全力围攻追杀,京城不可能出兵救援。这也是谁都清楚的事情。在这样的情况下,唯一发声激烈,想要拿出最后有生力量与女真人放手一搏,保存下种师中的人竟是素来稳妥的秦嗣源,委实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
以至于今天在金銮殿上,除了秦嗣源本人,甚至连一贯与他搭档的左相李纲,都对此事提出了反对态度。京城之事,关系一国存亡,岂容人孤注一掷?
更何况。无论种师中是死是活,这场大战,看来都有结束的希望了。何苦节外生这种枝。
一场朝仪持续许久,到得最后。也只是以秦嗣源得罪多人,且毫无建树为收场。老人在议事结束后,处理了政务,再赶来这边,作为种师中的兄长,种师道虽然对于秦嗣源的仗义表示感谢。但对于时局,他却也是觉得,无法出兵。
“只是……秦相啊,种某却不明白,您明知此议会有何等结果,又何苦如此啊……”
风雪之中,种师道与秦嗣源一同走到城墙边,望着远处的黑暗,那不知归宿的种师中的命运,低声地叹息出声。
……
“……秦嗣源这老狗,今日行事,实在奇怪。”
御书房中,写了几个字,周喆将毛笔搁下,皱着眉头吸了一口气,而后,站起来走了走。
“杜成喜,你说他是要干嘛……”
房间里,原本眼观鼻鼻观心的杜成喜身体震了震:“圣上早先便说,右相此人,乃天纵之才,他心中所想,奴婢实在猜不到。”
“哼,天纵之才。”周喆背负双手笑了笑,然后又收敛了笑容,“秦嗣源此人,谋算甚深,奇正之道皆通,确是厉害,以往朝堂议事,他若真有鬼主意,必定在朝议之前,就都已将关节打通。唯有此次,哼,提出个这样的想法,令得李纲都不站在他那一边,要说其中无诈,又有谁信。”
杜成喜犹豫了一下:“陛下圣明,只是……奴婢觉得,会否是因为战场转机今日才现,右相想要打通关节,时间却来不及了呢?”
“嗯?你这老狗,替他说话,莫非收了他的钱?”周喆瞥了杜成喜一眼。杜成喜被吓得连忙跪了下来请罪,周喆便又挥了挥手。
“起来起来,朕不过开句玩笑。你就算收了钱,那也无妨,朕莫非还会受你蛊惑?”他顿了顿,“只是,你也想得岔了。若是时间不够,明知强撑无益,秦嗣源自然连开口都会省掉,他今日舌战群臣,在朕想来,该是察觉到位置尴尬,怕有人秋后算账,想要树敌放权了吧!这老狗啊,老谋深算,知道有时候被人骂几句,被朕斥责几句,反而是好事,只是这等手段,朕岂会看不出来……嘿……”
他笑了笑,那个笑容在脸上古怪地持续了许久,然后也不知是在咀嚼还是在回味,低声说了几个字:“嘿……夏村大捷啊……”
这喃喃低语声中,有人过来通报,李棁到了。
“宣他进来。”
周喆说道,走回了书桌后方。
不多时,上次负责出城与女真人谈判的大臣李棁进来了。
……
“……战事与政事不同。”
风雪扑上城墙,苍白的须发在风雪里抖动着,都已结上霜花。
秦嗣源伸手触了触女墙上被冰冻的血痕:“这些年来,尝与人议论,大战之中,何事最为重要。在夏村,与劣子搭档,名为宁毅者。往日最爱奇巧之技,好琢磨格物之学,好研究火器。而外界士人论战,则每每关心战法。何物在前、何物在后,若遇特定之地,如何应对。然而……遇上辽人、女真人,皆无作用,只因我朝重文轻武。数十万军队战意皆无,被数万人打得落花流水……”
老人顿了顿,叹了口气:“种世兄啊,文人便是如此,与人论战,必是二论取其一。其实天地万物,离不开中庸二字。子曰:张而不驰,文武弗能;驰而不张,文武弗为。一张一弛,方为文武之道。但愚笨之人。往往无能分辨。老朽一生求稳妥,可在大事之上,行的皆是冒险之举,到得如今,种世兄啊,你觉得,就算此次我等侥幸得存,女真人便不会有下次过来了吗?”
种师道道:“有此次教训,只需此后汲取,今上励精图治。朝中众位……”
“种世兄说得轻巧啦。”秦嗣源笑了笑,“几十万人被打垮在城外,十万人死在这城内,这几十万人如此。便有百万人、数百万人,也是毫无意义的。这世事真相为何,朝堂、军队问题在哪,能看清楚的人少么?世间行事,缺的从不是能看清的人,缺的是敢流血。敢去死的人。夏村之战,便是此等道理。那龙茴将军在出发之前,广邀众人,应和者少,据闻陈彦殊曾阻人加入其中,龙茴一战,果然战败,陈彦殊好聪明!然而若非龙茴激起众人血性,夏村之战,恐怕就有败无胜。聪明人有何用?若世间全是此等‘聪明人’,事到临头,一个个都噤声后退、知其厉害危险、心灰意冷,那夏村、这汴梁,也就都不用打了,几百万人,尽做了猪狗奴隶便是!”
“说他们聪明,不过是小聪明,真正的聪明,不是这样的。”老人摇了摇头,“如今我朝,缺的是什么?要挡住下一次金人南下,缺的是什么?不是这京城的百万之众,不是城外的数十万大军。是夏村那一万多人,是龙茴将军带着死在了刀下的一万多人,也是小种相公带着的,敢与女真人冲阵的两万余人。种世兄,没有他们,我们的京城百万之众,是不能算人的……”
种师道沉默在那里,秦嗣源望着远处那黑暗,嘴唇颤了颤:“老朽于战事或许不懂,但只希望以城中力量,尽量牵制女真人,使其无法全力进攻小种相公,待到夏村军队拔营前来,再与女真大军对峙,京城出面和谈,或能保下有生力量。有这些人在,方有下一次面对女真人的种子。此时若放任小种相公在城外全军覆没,下一次大战,何人还敢全力救援京城?老朽也知此事冒险,可今日之因,焉知不会有他日之祸?今日若能冒险过去,才能给他日,留下一点点本钱……”
“……秦相用心良苦,师道……代舍弟,也代所有西军弟子,谢过了。”过了好一会儿,种师道才再度躬身,行了一礼。老人面色凄然,另一边,秦嗣源也吸了口气,回礼过来:“种世兄,是老朽代这天下人谢过西军,也对不住西军才是……”
他叹了口气,过了片刻,种师道在一旁哈哈笑起来。
“其实,秦相或许过虑了。”他在风中说道,“舍弟用兵行事,也素求稳妥,打不打得过,倒在其次,后路多半是想好了的,早些年与西夏大战,他便是此等做派。就算战败,率领部下逃走,想来并无问题。秦相其实倒也不用为他担忧。”
“哦,是吗。”秦嗣源回答道,“哈哈……但愿如此。”
城墙上,疲累的两人都望向远方,墙上的众多将士也望向远方。黑暗中雪花飘飞,由于火把被风吹得并不明亮,他们其实看不见对方的脸色,秦嗣源老人的脸上,有眼泪在这黑暗里流下来,在这向来冷漠决绝的老人身上出现这种事,想来是因为城墙上,雪风实在太大的缘故……
金銮殿,周喆已向李棁下完了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