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 第481节
“是啊,习武之人要藏刀。”周侗叹了口气,此时茶水已滚,他将水壶拿下来开始斟茶,深夜的院落中,弥漫茶水沸腾的气息,“当初我教习御拳馆,弟子之中,尽是争凶斗狠之辈。若是动辄以武力出手打打杀杀,我教出来的是些什么东西?所以史文恭武艺虽高,我却是真正的不喜欢他。嗯,史文恭,他的名字里有史,有文,有恭,我当初以为他是性情谦和之人。而林冲名字里虽然有冲字,实际上却是反着来的。”
茶壶放下:“当年也是因为不想让习武之人乱来,我对弟子说要藏刀,乃至于告诫他们忍无可忍时也得让三分,因为他们总是在还可以忍的时候觉得自己已忍无可忍。可林冲他自幼在富庶之地长大,悟性虽高,却也因此让他早早知道了规矩的厉害。所以他习武天分高,我也只说他是架子好。戾气重了,我说藏刀,可若心中无刀,习武之人又算是什么?林冲太规矩,因此我也不喜欢,只是在当时,这话我却不太好说。”
老人的话语,停在风里。福禄想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其实,林师弟当时,也是很义气豪迈的,因此大家才喜欢他……”
周侗摇了摇头:“义气豪迈,那不是刀,只是一个人的性情。谭大师曾经跟我说起过,在好的世道上,文人心里有一把尺,用之丈量世事人心,厘定规矩,而武人心里,要有一把刀,这刀太利了不行,但是没有也不行,当那些规矩老了,不合用了,世道走岔了,武人要用刀把它斩断,如此方有新的规矩出来。”
他低头望着茶杯中的茶水:“事情如此,因为习武之人,心性才是最敏感的,匹夫一怒血溅十步。人心里的刀,就是良知血性,对便对错便错。文人厘定了规矩,可他们只会修修补补,做错了事他们一堆理由。可良知血性最为直接,错了肯定是出了问题,就该打破他出更好的规矩!所以豪迈不是刀,刀是对错,是大智大勇,是杀规矩!”
“世人被逼无奈,都上山当匪?因为大家都这样做,所以那不是刀!随波逐流不是刀,做他人做不了不敢做不去做的事情才是刀!心中记着道义,倒是每天说自己被逼无奈的不是刀,义之所在虽千万人而吾往才是刀!林冲心中无刀,他被逼成那样,仍只敢活在规矩里,因为他知道,被逼无奈上山当匪那就是规矩,上山当匪便要滥杀无辜,那是规矩,有规矩他就只跟规矩走。嘿,他杀了人造了反,连皇帝老子都不要了,却没有胆子打破心里半点的规矩。他武艺再好又有何用……废人一个!”
老人喝了茶,放下杯子,须发半白的神情中有着明显的怒意。福禄默默地点了点头,心中却也叹了一口气。老人虽然口中说着最不喜欢林冲,但事实上,在得知林冲之事后,他为林师弟所做的已经远超出其他的一些师兄弟,这其中包括跟那宁立恒开口让其多少放这弟子一条生路,福禄也能看出来,老人家其实也是不怎么喜欢那宁立恒的,以老人爱憎严谨分明的性格,这一开口,也就是有了一份人情在。
如同当初得知史文恭的死讯时,老人也只是淡淡地哼了一声,便未再管他。回想起来,林师弟的心性虽然软弱,但他少年成长一帆风顺,娶得如花美眷,在禁军中中当个教头,若没有后来的事情,便该是一份美满的人生。此时老人怒其不争之余,也未尝没有对着世道之恶的怒意在其中。
夜色深邃,老人在院落里又坐了一会儿,忽然有鸟儿飞来。福禄伸手接住那鸟儿,朝周侗点头说了些什么,之后熄灭灯光炉火,主仆二人离开院子,一路去往县城城外的小树林。不久之后,又有四道身影过来,当先的是一名中年的妇女,跟在他身后的三人,走先的乃是虞候打扮,后面两名跟班。四人过来时,周侗与福禄站在林子里小水塘边,中年妇女过来叫了声:“主人。”周侗点点头,后方垮刀的虞候连忙过来拜见。
“陆谦见过周大宗师,已经这么晚了,还召我等……”
“闲话休提了。”周侗的身影背对着这边,摆了摆手,“高太尉交代的事情,已做到了。”
“啊,那宁、陆二人真的已经……”
“老夫尚有另一件事,要托陆虞侯转告太尉大人的,你过来,我说与你听。”
“是。”
周侗乃是天下第一人,性情傲岸,自见面起,对于自己这些人的态度便并不好。陆谦几次被他打断话语,也不以为怪,拱了拱手这就过去,在周侗身体侧后停下了。周侗背负双手,望着夜色里的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道:“汴梁城中,那高俅之子自号花花太岁,看上的女人,都是你代为掳去吧?”
陆谦微微一愣。
“林冲与你本是好友,但花花太岁看上他的妻子,也是你代为设计,是吧?”
陆谦看见周侗转过身来,眼神如虎一般的望着他,拱着手,脚下已经下意识的想退出一步:“在下……”
“无耻之人!”
周侗挥掌拍下,那一瞬间,陆谦脚下想动,手臂想要举起去挡上一挡,但一切都未能变成现实,在众人眼中,周侗扬起手掌往陆谦的头顶轻飘飘地拍了一下,陆谦身躯一震。
“……岂能留你。”
话音落下,陆谦的身体跪下去,然后砰的倒下。不远处陆谦的两名跟班看得牙关打战:“你、你……你杀了……”
“文英、福禄,将他们杀了,处理一下。”周侗整了整衣袖,背负双手转身离开,福禄身形未动,名叫文英的中年妇人一甩手,两只飞镖便插在了两人的脑门上,周侗停了停,转过头来,人影已经倒下:“哦,这陆谦已死之事,尽量莫要让人知道,莫要宣扬。”
福禄拱手道:“是。”交代完这个,周侗飘然离去。名叫文英的妇人倒是偏了偏头:“杀了太尉府的人,自然不能让人知道,主人又何必特别吩咐。”她的名字叫做左文英,与福禄原本都是周侗的仆人,后来两人已结为夫妇。福禄道:“方才林师弟来过,让师父打走了。师父眼下已经见到这陆虞侯,自然不能容他再回去害其他人,只是让林师弟知道大仇未报,许能有些动力。”
左文英摇了摇头:“你将那林师弟说得不错,我却瞧不上他,家破人亡了,也只知上山为匪!这等性子,岂能说是男儿!”
福禄叹了口气:“师父也是如此说的。”树林之中将尸体以麻袋装了,混上石头沉下湖底,一面弄,他一面将林冲拜见周侗的过程说给了妻子听。又不禁有些唏嘘。
“唉,林师弟自小习武,武艺练得好,其实是个无甚欲念之人,只是外逆横来,突遭厄运。主人他虽然说得不错,见林师弟如此性情,也有磨砺之意,只是这番磨砺,一般人未必受得住了。他这番离开,必是心灰意冷,能不能活尚属难说,若能将师父后来的那番话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或许还能活得下去一些……”
“他被逼到这等程度犹不能自悟,若只是说些话,又能帮他到何处,就算有所领悟,也不是自己的!我看啊,你性情就是有些婆婆妈妈的。”左文英一抿嘴,摇了摇头,“若照我看,你根本想得岔了,最重要的,你根本没想到过。”
“嗯?”福禄皱了皱眉,看着妻子。
“因为他乃是周侗的弟子!”左文英将一直麻袋踢进湖里,扬了扬下巴,目光睥睨,斩钉截铁,“他是天下第一人的弟子!岂能整日里自怨自艾,要他人去哄去劝!他是主人的弟子,习了主人的武艺!遇上这些事情,又岂能退缩软弱,那样他死了又有何可惜的!谁没有遇上过难事,你我没有吗?当年我的家人,可不也是死了!他是周侗的弟子,便该知道遇上这事做什么都可以,躲起来都行,就是不该去当匪!他是周侗的弟子,大是大非,为何不能要求得多些!整日里想着大是大非,不忘道义,整日里又想着逼不得已,做着恶事!都是嘴上说说心里想想,那要死便死吧!哼!”
福禄看着趾高气扬说话的妻子,逐渐笑了起来,点了点头:“果然……是你最知师父个性,我确实想得岔了。无怪大家都说你是巾帼不让须眉,我的性子却是有些软了,像师父所说的,心中没有刀,这也不好……”
他对妻子做着这检讨,听他夸奖自己,虽是夫妻多年,妇人的脸上却也微微红了起来,好在黑暗中倒也看不清楚。
“你心里有刀的,此事我知道便行了。”过得片刻,又加一句,“师父也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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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悄然过去,第二天上午,更多的人陆续过来,宁毅处理着如何扫荡竹溪、安平一带的计划,间或去看看红提。到得这天中午时分,周侗主仆便从仪元县离开了,只是离开之前,却像是跟红提说了些什么,令得红提有些闷闷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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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四八章 人心难静 离别不舍
七月十八、七月十九,朝廷的大军与独龙岗的众人赶来了济州一地,同时宋江等梁山最后一拨人伏诛的消息,也远远近近的被官府散播开了。
从竹溪到安平,当初参与了起哄的绿林人士做鸟兽哄散,自觉得罪了宁人屠的,收拾细软上山落草,然而当一两万人自竹溪开始扫荡过去,仍然有不少人遭到波及和清理。这些人中具体有谁宁毅并不在乎,事情已经基本做完,需要他亲自参与的已经没有了。至于事后的杀人泄愤,他并不热衷于此,武瑞营也好,独龙岗也好,对这类事情都有着一套处理的方法,或是官府的,或是江湖的。而处理之后,也就能够保持接下来的威慑力。
当然,也有部分后续事宜,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直过来。例如武瑞营的方督行,陆续拜访或是相邀的各方官员,在梁山事态结束之后,没有人再敢轻视宁毅在这里的存在。宁毅逐一打发,也花去了不少时间。
到得七月十九,王山月、祝彪等人也过来了,见了宁毅,也拜会了陆红提。对于宁毅的师父是这样年轻的一名女子,众人都有惊奇。不过年轻也是相对于“师父”这一身份而言,陆红提的年纪要比宁毅大上三四岁。在宁毅的眼中,红提正是青春漂亮的年纪,对于王山月等人来说,她的辈分比宁毅大上一级,倒也不是非常难接受的事情。
而在宁毅与红提之间,接下来两天相处气氛,其实微微有些隔阂,这隔阂是在王山月等人过来时有的,但事实上在红提的心中或许还更早一点。对于宁毅来说,能隐约察觉到红提下意识建立起来的心防,但事实上,在最初几天的时间里,他要做的事情并不少,纵然只是一些接待应酬,其实也占用了大量的时间。
对于红提,他在心中酝酿着一些事情。并且在这两天里,他请人召来了附近几个县城最好的厨子,以至于在一起吃的每一顿饭,都是附近几地最精致、最好吃的东西。对于宁毅来说,做这种事情不需要什么庸俗的理由,能这样做便这样做而已,他不介意最坏的,也不避讳最好的。每日里两人的交谈,大抵也是在用膳之时与夜幕降临后。
红提的伤势并不严重,至少在周侗离开后,她就已经在表面上恢复如初。两人住进了周侗留下的那个小院落,每日夜间,依旧会给宁毅做上一阵推宫过穴,宁毅原本觉得她伤势未曾痊愈,拒绝此事,但陆红提颇为坚持,也就由得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