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 第271节
两名男子坐在这边的屋顶上,而在街道那边,也有些参参差差的旧楼当中,有人推开了窗户,有的彼此在望,有的看向下方街道,也有的则望向了这边的屋顶。在青年人笑着挥了手以后,街道那边一栋两层小楼的窗户里,一名中年男子悄然退后两步,隐没在宁毅能够看见的视野当中。
青年男子看见这一幕,微微笑了笑,过得半晌,才如同忽然想起来什么事情一般,陡然开口询问:“不过……你为什么不担心?”
宁毅倒也已经看了这男子片刻,这时候皱起眉头来想了想:“我担心啊。不过……既然我能活到现在,今天这样的情况恐怕还是死不了的,大概是这样?”
“那可难说了……”男子坐在那儿望着下方的情况,喃喃低语,过得片刻又道,“我讨厌聪明人……”
这算是十多天来宁毅第一次真正接触方腊这边的人。他之前在心中曾经有过几次推测,却想不到会是眼下这种情况。眼前的青年男子身上带着几分张狂的气息,与这个年代的许多人都显得不太一样,通常来说这等人若非是疯子,便该有着惊人的艺业。
如同秦嗣源的次子秦绍谦,千里奔袭随后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取仇人首级。只是秦绍谦的那种张狂还相对正统,秦家家学渊源,他本身就是贵公子富二代,眼前的男子则多少带些剑走偏锋的偏激感,给宁毅的第一观感。有着如同出身草根的愤青一般的印象。当然,这也只是乍看起来的想法,难说客观。
宁毅此时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随着那年轻人低喃说话,那边街巷间人影错落,气氛不断变幻,附近一些院落的屋顶上,也逐渐的出现了一个一个的人影,在日光之中,溶成一局巨大的对峙形势。年轻人没有注意这些。他只是坐在那儿,低头用足见踢了踢屋顶瓦片上的一抹青苔,回过头时,与宁毅那打量的目光对峙半晌,才终于皱起眉头,变得凝重起来。
“我听说,湖州那边撤退之时,你被当成了饵。故意留下诱敌,因而被抓。朝廷待你不公,不过那帮人一向如此,也不足为奇,如今我们这边有更实际的东西,你可愿留下来做些事?”
“有选择吗?”
宁毅这算是反问句。那年轻人倒是笑了起来:“如果有呢?”
宁毅想了想:“我不想。”
“为何?”
“你们没有前途。”
宁毅这句话回答得干脆,说完之后,叹了口气,在屋顶上站了起来,那青年人望着他,随后也站了起来,正要说话,对街那厉天佑消失的窗口中陡然传来轰的一声。
惊人的气息在陡然间铺天盖地而来。那一瞬间。宁毅身前的年轻人直接挥出左手,宁毅身侧一米多远的地方,一片瓦片爆裂飞溅,有箭矢弹射在空中,对街的窗口处。那窗棂化作木屑舞在空中。宁毅在屋顶上微微变换了位置,停下来,右手之上抓住了一根箭矢,正在微微颤动,那年轻人此时是面对宁毅,方才只是左臂伸出,左手之上,竟是稳稳地抓住了两支箭,也不知他是如何握住的,而在方才那一瞬间,宁毅分明看见他衣袖如长鞭般刷的震动,将一支箭矢振得高高飞起,这时已过了他的头顶,旋转着开始下落。
那射破窗棂齐飞而来的几支箭仿佛是按响了开关,宁毅此时聚精会神,听力眼力都比之前有所提升,那些木屑、箭矢还未落地,耳中便听见空气中尽是锵锵锵锵的拔剑拔刀之声,有快有慢,绵绵延延此起彼伏。那边窗户破了,挂在窗口吱呀的摇晃几下,木屑掉落地面,飞起的箭矢砸飞在瓦片上,随后但听得“乒”“乓”的声音,零零碎碎的,显然是来的人因为互相拔刀而紧张起来,有人交了手,也传来“住手”的喝声,响在巷道里、房屋间,并不清晰。
气息在随后几乎凝固了起来,这边的许多人估计都在等待年轻人的态度,那边各方的人恐怕也不想就这样打起来,等待着确切的命令。年轻人却只是皱眉看着宁毅,过了许久,终于开口:“我的老师说,有一些人,为了求得他人重视,总喜欢危言耸听,先说些别人不愿意听的事情,引起他人的不忿之心。然后再巧言令色,拿出似是而非其实一无是处的道理来骗人。古代的纵横家最爱用这等方法,但除了一时的胆量,其余一无是处。如今朝廷无道,天下共伐,你说我们没有前途,为什么,你若只是随口瞎说……我便杀了你。”
“呃……”这人反应这么大,宁毅倒也是微微愣了愣。事实上,要表现自己有一定的利用价值,方法和说辞有很多,宁毅自然也做过各种假设,他只是有些意外,对方竟会为这句话反应激烈,说明此时对方心中的想法,与这时方腊起义军的绝大多数想法并不一样。他估计着对方的身份。但毕竟对方腊军系的了解并不充分,无从辨认对方到底是什么人,片刻之后方才说道:“你们没有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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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思为一世开太平者,难为万世开太平。”
时间已近入夜,陈凡在杂乱的房间里看着小本子上的这行字,字迹是歪歪扭扭的,难以入眼,他看了一会儿,舔了舔手中的毛笔笔尖,加上一句:“没有野心”。然后扔到一边,躺在床上。
下午的时候,最终没有打起来,那个叫宁立恒的,他也没有再动手。总的来说不是什么大事,那名叫宁立恒的书生,总的来说似乎是有些本事——之前就知道对方必然有些本事,只是想不到,这次的观感还不错,不算是一个让人讨厌的家伙。但依然要提防他。当然,他虽然知道对方肯定会说些什么有趣的言论,倒没有预料到会是这一句。
他以前便听师父说过,书生的看法,难论对错,世上无真理,全看你在怎样的情况下,怎样解释。如果对方说起其它的一些东西。他会让对方多少解释一番,反正人倒是不讨厌,自己听听他的说法也行,但想不到是一句“没有野心”,让他想起了……以前老师说的这句话。
不思为一世开太平者,难为万世开太平。
听起来是很无聊的句子。老师跟他大概说过之后,他也未曾放在心上,他之所以对这句话上心,其实也是因为最近的这半个多月时间。圣公军攻下杭州之后,老师率兵出征,着他大概维持一下杭州的秩序,他不是笨蛋,原本就知道大概要做的事情。因此虽然口头上不爽,实际上倒并不为难。
这半个多月以来,纵然在外人眼中他手段粗暴,仗着自己是佛帅弟子的身份以及一身武艺四处横行,在杭州城打打杀杀很没有章法。但实际上。若不是仗着这样的蛮横,他也根本没办法真正引导局势,要跟那些抢掠惯了的军中头领讲道理,说法纪,人家根本就不会理你,就算真给你面子,不痛不痒的一些小惩罚,也根本不可能让人害怕。
这时候很难有真正的道理法纪,他在军中数年,也就根本不去理会这些,烧杀抢掠巧取豪夺,没关系,暗地里做着不破坏大局势就行,谁要真正影响到一些命脉上的东西,他也懒得去说,直接找上门去打死就是。如同前几天的陈大木,这人在包道乙的手下,强收保护费没什么,结果收到影响水运的程度,几天之内,他就把关联较大的几波人全都打死打残了,接下来,便没人再敢做这种事。
但越是整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也就越能了解到师父说那句话的意思。说为万世开太平或许太过崇高,说没有野心应该更加贴切。若让一般人来看,这些人已经揭竿起事、杀官造反,如今甚至攻下杭州,这已经是最有野心的一件事,然而到得现在,这野心不够了。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从陈凡这个位置看,真正有野心,想要千里觅封侯的人很多,但若是细数起来,他们却只是出于最上端的那一群人,如师父、包道乙、祖士远、吕师囊这些人,自然都有平定天下的志向,可只要稍稍往下,那些人就已经没有了这样的野心,甚至于在张道原、徐百、元兴这些人当中,在攻下杭州之后,很大一部分人的野心,都已经停了下来,至于再下面,那些士卒流民当中,他们是根本不清楚野心为何物的。
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他们想着抢钱抢粮抢女人,可是一朝抵达杭州,这些人似乎忽然发现,他们要的一切,眼下就都已经有了,他们已经无需去远处抢,身边已经比比皆是。在攻取杭州一役中占了便宜的这些军队当中,很大一批人都不想再去攻嘉兴,上层将领、头目固然不会明说,下层之中,这种情绪却很明显,甚至于未有在杭州得到便宜的那些人,只要有关系的,他们许多人也不想去嘉兴再打,因为只要有关系,杭州这一片,已经可以得到很多东西了。
但陈凡却知道,杭州的物资,其实是无法满足这么多人的。他们只是看见身边有,容易去拿而已。短短的时间里,危险的烧杀抢掠变成了相对安全的内斗,当这些人有了更安全的途径去得到粮食珠宝,他们就不再想要冲击嘉兴了。如果在以前,义军大可夷平杭州,每个人带上瓜分的物资再次肆虐四方,这期间足以制造更多的流民,坐拥更多的军队,但陈凡也知道,圣公想要称帝,而且如今这起义的形式已经波及甚广,接下来该安定了。
最大的问题也就是这些人的野心不够了。而在这些天里陈凡也发现,更有野心的,或许是那些原本读着四书五经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因为一旦圣公打算招贤纳士,那些前来投靠的文士无论有无才华——其实多半毫无才学——他们几乎都想着封侯拜相,当无数的士兵忙着瓜分杭州时,倒是这些人,一个两个都在想着若圣公军能夺取天下,他们便是开国之臣。
没有野心……伤脑筋啊……
他想着这些,微微叹了口气。当然,至于说出这句话的那宁立恒,倒也不至于看得太重,有些眼光,证明刘西瓜法眼无误。但能看出这些事情来的人,未必就只有一个两个,他自也不会讲对方当成什么经世之才感到惊讶,只是对方说的话,多少让他感到有些感慨罢了。
至于解决的方法,军中这么多人没有办法,自己没有办法,师父如今也没有办法,那书生就算会说,自然也是难以解决的。只是文士爱瞎扯,自己若去问他,他少不得会吹牛一番,当然,他日若有暇,倒也不妨去听他吹吹牛,虽然多半不靠谱,但或许能得到一定的启发也说不定……
他如此想着,外面有人报告楼家的大公子楼书望来访,这人已经锲而不舍地来了几次,陈凡想着就烦,照例挥了挥手:“说我没空,让他去死。”随后起身准备出去找人打架兼吃霸王餐了……(未完待续)
第二四九章 突破口
强权比之民主,最大的好处或许在于许许多多的事情都可压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解决。此时义军入杭州,正是强权到极点的时候,也是因此,尽管这个下午在文烈书院发生的事情说出现了不少人,但随着陈凡的出现,到最后对峙的结束,夕阳西下时,聚集的人逐渐散去,最终造成的影响,竟没有被太多人知晓,即便当时经过了附近目睹对峙的人群,也只以为是最近城内经常发生的普通冲突,默默地绕道而过,未有多少人提起。
书院目前每天只上半天的课程,到得下午,其中的老师都已经离开。而在这附近,真正居住了的,也都是刘氏霸刀营的主力。这次的事情,一方面涉及到张道原、厉天佑、徐百、元兴等诸多中级将领,若说为了利益,固然会有人感兴趣,但这类冲突在如今的杭州城里实际上也常有发生。
而当另一方面出现的是霸刀营与疯子陈凡,便更令人没有了探究的兴趣,因为跟这帮人缠在一起的事情,没什么好处,没什么意思,基本上像是踢一块铁板。厉天佑等人在踢铁板,姑且可以说他们很有力量,很有肌肉,甚至很霸气,但就算在夕阳下看个半天,这帮人也无非是在踢铁板而已,看久了,也无非是一种心情:“喂,那个人在踢铁板哎。
这类人其实算不得军队中的霸权阶级,又或是睚眦必报的太子党,惹到了就一定会被报复致死,相对于睚眦必报的包道乙、司行方之流,他们算不得可怕,对大部分人来说甚至不知道他们平时想干嘛。以前也常有人惹到最大的后果无非是在圣公面前拔刀乱砍,有的人被干死了,有的没有,但最后你就会发现,跟这帮人较劲,什么意思都没有,赢了输了都得不到什么东西。
总之,对于一半以上的中层将领来说这就是刘西瓜、陈凡等人给人留下的印象,至于另外一半,则大都不知道两位是什么人。这时候义军当中更新换代的情况严重,有新的将领进来,大都是听了方腊、方七佛这些人的名字,陈凡这种人属于不上不下的,至于刘西瓜的霸刀营,除了偶尔一次大战中当当突击队实际上并没有多么彪炳辉煌的战功,平日里也并没有太多的存在感。
于是到得天色暗下来,书院周围便黑是恢复了平日里的景象。光芒勾勒出院子安静的轮廓,虫子在树上叫,偶有行人车马自院外走过,宁毅从外面唯一的杂货铺买回盐巴时小婵已经煮好了饭,托着下巴坐在院门口的台阶上等他。
“姑爷,我们找个机会,跑掉吧。”待宁毅过来,小姑娘神秘兮兮地说道。
“呃,为什么······”宁毅微微愣了愣,倒不知道小婵为何要说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