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 第1188节
“我今天想,原来只要打仗时各个都能每战必先,就能做到这样的成绩,因为这天下,贪生怕死者太多了。今天到这里的各位,都了不起,咱们这些年来冲杀在战场上,我没看见多少怕的,就是这样,当年的两千人,而今横扫天下。成千上万、万万人都被咱们扫光了。”
“你们能横扫天下。”宗翰的目光从一名名将领的脸上扫过去,温和与平静逐渐变得严苛,一字一顿,“但是,有人说,你们没有坐拥天下的气度!”
“每战必先、悍不畏死,你们就能将这天下打在手里,你们能扫掉辽国,能将武朝的周家从这台子上赶走。但你们就能坐得稳这个天下吗!阿骨打尚在时便说过,打天下、坐天下,不是一回事!今上也三番五次地说,要与天下人同拥天下——看看你们后头的天下!”
宗翰的声音犹如虎口,一时间甚至压下了四周风雪的呼啸,有人朝后方看去,军营的远处是起伏的山岭,山岭的更远处,消磨于无边无垠的昏暗之中了。
“你们的天下,在哪里?”
“就是这几万人的军营吗?”
“就是你们今天能看得到的这片荒山?”
“就是你们这辈子走过的、看到的所有地方?”
“——你们的天下,女真的天下,比你们看过的加起来都大,我们灭了辽国、灭了武朝,我们的天下,遍及四海八荒!我们有亿万的臣民!你们配有他们吗!?你们的心里有他们吗!?”
宗翰的声音随着风雪一同咆哮,他的双手按在膝盖上,火焰照出他端坐的身影,在夜空中晃动。这话语之后,安静了许久,宗翰缓缓地站起来,他拿着半块木柴,扔进篝火里。
“你们以为,我今日召集诸位,是要跟你们说,雨水溪,打了一场败仗,但是不要气馁,要给你们打打士气,或者跟你们一起,说点讹里里的坏话……”
他沉默片刻:“不是的,让本王担心的是,你们没有怀抱天下的胸怀。”
……
“阿骨打离开之前,就曾经几次三番,与我说起过。”
篝火前方,宗翰的声音响起来:“我们能用两万人得天下,莫非也用两万人治天下吗?”
“先帝也好、今上也好,包括诸位敬重的谷神也好,这些年来殚精竭虑的,也就是这么一件事……在场诸位之中,有奚人、有渤海人、有契丹人、也有辽东的汉人,咱们一同作战过许多年,今日你们都是金人,为什么?今上对诸位,一视同仁,这天下,也是诸位的天下,不止是女真的天下。”
“女真的胸怀中有诸位,诸位就与女真共有天下;诸位心怀中有谁,谁就会成为诸位的天下!”
宗翰望着众人:“十余年前,我大金取了辽国,对契丹一视同仁,因此契丹的诸位成为我大金的一部分。当时,我等尚无余力取武朝,因此从武朝带回来的汉民,皆成奴隶,十余年过来,我大金渐渐有了征服武朝的实力,今上便下令,不许妄杀汉奴,要善待汉人。诸位,而今是第四次南征,武朝亡了,你们有取而代之,坐拥武朝的胸怀吗?”
他一挥手,目光严厉地扫了过去:“我看你们没有!”
“雨水溪一战失败,我看到你们在左右推诿!抱怨!翻找借口!直到现在,你们都还没弄清楚,你们对面站着的是一帮什么样的敌人吗?你们还没有弄清楚我与谷神纵然弃了中原、江南都要覆灭西南的原因是什么吗?”
“你们对面的那一位、那一群人,他们在最不合时宜的情况下,杀了武朝的皇帝!他们切断了所有的退路!跟这整个天下为敌!他们面对百万大军,没有跟任何人求饶!十多年的时间,他们杀出来了、熬出来了!你们竟还没有看到!他们就是当初的我们——”
第八九八章 十年砥砺 风雪寒霜(七)
“你们对面的那一位、那一群人,他们在最不合时宜的情况下,杀了武朝的皇帝!他们切断了所有的退路!跟这整个天下为敌!他们面对百万大军,没有跟任何人求饶!十多年的时间,他们杀出来了、熬出来了!你们竟还没有看到!他们就是当初的我们——”
火光升腾间映出的是老将雄狮般的身影,他的声音回荡在大帐前的风雪里。
余人肃穆,但见那篝火燃烧、飘雪纷落,营地这边就这样静默了许久。
宗翰与众将都在那儿站着,待到夜幕眼见着已完全降临,风雪延绵的军营当中火光更多了几分,这才开口说话。
“这三十余年来,征战沙场,胜绩无数,但是你们中间有谁敢说自己一次都没有败过?我不行,娄室也不行,阿骨打再生,也不敢说。打仗本就胜胜败败,雨水溪之败,损失是有,但不过就是战败一场——有些人被吓得要归咎于别人,但我看来是好事!”
“好在哪里?其一,雨水溪的这场大战,让你们仔仔细细地看清楚了,对面的黑旗军,是个什么成色。满万不可敌?百万大军围了小苍河三年,他们也做得到!讹里里贪功冒进,这是他的错,也不是他的错!雨水溪打了两个月了,他抓住机会带着亲卫上去,这样的事情,我做过,你们也做过!”
“讹里里与诸位来往三十余年,他是不可多得的勇士,死在雨水溪,他仍是勇士。他死于贪功冒进?不是。”
宗翰摇了摇头:“他的死,源于他并未将黑旗当成与自己势均力敌的对手看。他将黑旗当成辽人和武朝人,行险一击终究是败了。你们今天仍拿黑旗当成那样的敌人,以为他们使了诡计,以为自己人拖了后腿,来日你们也要死在黑旗的刀枪下。真珠、宝山,我说的就是你们!给我跪下——”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凶戾而威严,这一声吼出,篝火那边的完颜设也马与完颜斜保兄弟先是一愣,随后朝地上跪了下去。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几日说了什么!身为大将,相携百战的同僚你们也敢诋毁!若不知错,本王亲手宰了你们!”
“——傲慢的老虎容易死!林海里活得最长的,是结群的狼。”
宗翰的儿子当中,设也马与斜保早在攻汴梁时便是领军一方的将领,此时斜保年过三十,设也马将近四旬了。对于这对兄弟,宗翰往日虽也有打骂,但最近几年已经很少出现这样的事情。他一字一顿地将话说完,缓缓转身走到柴堆边,拿起了一根木头。
那木头海碗粗细,本该是劈成两半的,但这根并未被劈开,上头仅有一道裂口。宗翰双手往外掰了一掰,那原木砰的一声在他手中裂成两半,白霜漾开。宗翰将木头扔进火堆里。
“擦亮你们的眼睛。这是雨水溪之战的好处之一。其二,它考了你们的度量!”
“它考的是得天下与坐天下的度量!”
“靠两千人打天下,有两千人的打法,靠两万人,有两万人的打法!但走到今日,你们那一位的背后没有两万人?我女真富有四海臣民亿万!要与天下人共治,才能得长存。”
宗翰顿了顿:“宗辅、宗弼见识短浅,江南之地驱汉军百万围江宁,武朝的小太子豁出一条命,百万人如洪水溃败,反倒让宗辅、宗弼自食恶果。西南之战一开始,谷神便教了诸位,要与汉军长存,战场上一条心,这一战才能打完。为什么?汉人就要是我大金的子民了,他们要成为你们的兄弟!没有这样的气度,你们将来二十年、三十年,要一直打下去?你们坐不稳这样的江山,你们的子孙也坐不稳!”
“南方的雪细啊。”他仰头看着吹来的风雪,“长在中原、长在江南的汉人,承平日久,战力不彰,但真是这样吗?你们把人逼到想死的时候,也会有黑旗军,也会有杀出江宁的小太子。若有人心向我女真,他们慢慢的,也会变得像咱们女真。”
“……谷神并未逼迫汉军上前,他明立赏罚,定下规矩,只是想重蹈江宁之战的覆辙?不是的,他要让明大势的汉军,先一步进到我大金的军中。总有人在前,有人在后,这是为平定天下所做的准备。可叹你们多数不明白谷神的用心。你们并肩作战却将其视为外族!即便如此,雨水溪之战里,就真的只有投降的汉军吗?”
“雨水溪一战。”宗翰一字一顿地说道,“剩余七千余人中,有近两千的汉军,自始至终未曾投降,汉将渠芳延一直在指挥部下上前作战,有人不信他,他便约束部下固守一侧。这一战打完了,我听说,在雨水溪,有人说汉军不可信,叫着要将渠芳延所部调到后方去,又或者让他们上阵去死。这样说的人,愚不可及!”
他的骂声传出去,将领之中,达赉眉头紧蹙,面色不忿,余余等人多少也有些蹙眉。宗翰吸了一口气,朝后方挥了挥手:“渠芳延,出来吧。”
话音落下后片刻,大帐之中有身着铠甲的将领走出来,他走到宗翰身前,眼眶微红,纳头便拜。宗翰便受了他的叩首,低头道:“渠芳延,雨水溪之败,你为何不反、不降啊?”
“小臣……末将的父亲,死于黑旗之手……大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