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 第1078节
“我什么都怕……”
他说到这里,目光凄然,眼眶之中已经变成红色,牙关却已经用力地咬了起来。是啊,这个世上又有谁不怕呢,他不过是个生于皇族的娇生惯养的公子哥罢了。害怕着流血,害怕牺牲,害怕打败仗,害怕经历那一切一切的惨剧。而在现实的考验真正到来之前,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成了什么样子。
这天夜里,姐弟俩又聊了许多,第二天,周佩在离开前找到闻人不二,叮嘱若是前方战事危急,一定要将君武从战场上带下来。她离开镇江回去了临安,而软弱的太子守在这江边,继续每天每天的用铁石将自己的内心包围起来。
初十这天中午,十八岁的沈如桦在镇江城中被斩首示众了,江宁太子府中,四夫人沈如馨的身体状况日趋恶化,在生与死的边界挣扎,这只是如今着尘世间一场微不足道的生死沉浮。这天夜里周君武坐在军营一侧的江边,一整个晚上未曾入眠。
此时,北面,女真完颜宗弼的东路前锋大军已经离开徐州,正在朝盱眙方向进发,距离扬州一线,不到三百里的距离了。
扬州周围,天长、高邮、真州、泰州、镇江……以韩世忠所部为核心,包括十万水师在内的八十余万大军正严阵以待。
武建朔十年,六月二十三,江南大战爆发。
第八三三章 掠地(四)
烽火延烧、战鼓轰鸣、爆炸声犹如雷响,震彻城头。扬州以北天长县,随着箭雨的飞舞,无数的石弹正带着点点火光拋向远处的城头。
城墙之上的城楼已经在爆炸中垮塌了,女墙坍圮出缺口,旌旗倾倒,在他们的前方,是女真人进攻的前锋,超过五万大军聚集城下,数百投石器正将塞了火药的空心石弹如雨点般的拋向城墙。
天长县城之中,是由韩世忠麾下部将解元率领的三万大军——位于扬州以北锋线上的天长县,位于女真南下途中首当其冲的位置,城池虽小却易守难攻,三万军队驻守,辅以铁炮两百余门,已经是颇为够用的防守阵仗,然而随着完颜宗弼率领的女真前锋抵达,第一轮展开的,却也是远超众人想象的猛烈进攻。
自宁毅推行格物之道,令火炮在女真人第一次南下的过程中发出光彩,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余年。这十余年中,华夏军是格物之道的鼻祖,在宁毅的推进下,技术积累最厚。武朝有君武,女真有完颜希尹主持的大造院,双方研究与制造并行,然而在整个规模上,却要数女真一方的技术力量,最为庞大。
十年时间,女真先后三次南侵,掳走中原之地数百万汉民,这其中女真人视普通汉民为奴隶,视女人如牲口,最为重视的,其实是汉民中的各类工匠。武朝两百年积累,本是中原最为繁荣发达,这些匠人被掳去北地,为各个势力所瓜分,纵然失去了创造活力,做普通的手工却不在话下。
反观武朝,虽然格物之道的威力已经得到部分证明,但面对宁毅的弑君之举,各类书生儒士对此仍旧有所避讳,只说是一时奏效的小道,对于君武的努力推进,顶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舆论上的支持终究是没有的。舆论上不鼓励,君武又不能强行征用全天下的工匠为备战干活,研究活力虽然高于金国,但论起规模来,君武在江宁攒下的那些家当,终究比不过女真的举国之力。
简陋的空心弹爆破技术,数年前华夏军已经有了,自然也有出售,这是用在火炮上。然而完颜希尹更为激进,他在这数年间,着工匠精确地控制引线的燃烧速度,以空心石弹配固定引线,每十发为一捆,以射程更远的投石器进行抛射,严格计算和控制发射距离与步骤,发射前点燃,力求落地后爆炸,这类的攻城石弹,被称作“天女散花”。
抵达天长的第一时间,宗弼将这炮弹用在了战场上。
在前三轮用于计算的试射完成之后,数百门投石器的半数开始抛击“天女散花”,数千石弹的同时飞落,由于控制引线的方式还是太过原始,半数的在空中便已经熄火或是爆炸开,真正落上城头而后爆炸的不过七八分之一,小小的石弹威力也算不得太大,然而仍旧造成了众多守城士兵在第一时间的受伤倒地。
残肢断腿四散,鲜血与硝烟的气息霎时间都弥漫开来。宗弼站在战阵之中,看着前方城头那爆炸真如开花一般,烟尘与哀嚎笼罩了整个城墙。
他凶狠的眼角便也微微的舒展开了些许。
阿骨打的几个儿子之中,排行第四又名兀术的完颜宗弼最是悍勇激进,他年纪较小,刚开始上阵时,女真人几乎已经覆灭整个辽国了,兀术勇武有余、谋略不足,落在纵横天下戎马一生的一些老将眼中,便只是个平平常常的王子而已。
兀术却不甘心当个寻常的王子,二哥宗望去后,三哥宗辅过于稳妥温吞,不足以维持阿骨打一族的威仪,无法与掌控“西朝廷”的宗翰、希尹相抗衡,向来将宗望视作榜样的兀术便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
女真伐武十余年,兀术最是热衷,他承袭了完颜一族的悍勇,每战当先,到得第三次南下,已经成为皇族中的主导之人了。整个搜山检海,兀术在长江以南纵横厮杀,几无一合之将,只不过周雍躲在海上不敢归来,其时女真人对南面之地也是可攻不可守,兀术不得不收兵北归,这一次,便在黄天荡受了点挫折,最困了四十余天,这才杀出去。
领兵之人谁能百战百胜?女真人久历战阵,即便阿骨打、吴乞买、宗翰宗望等人,偶尔也有小挫,谁也没将黄天荡当成一回事。只是武朝的人却为此兴奋不已,数年以来,每每宣扬黄天荡乃是一场大胜,女真人也并非不能打败。这样的状况久了,传到北方去,知道内情的人哭笑不得,对于宗弼而言,就有点郁闷了。
大胜你母亲啊大胜!被围了四十多天又没死几个人,最后自己用火攻反击,追杀韩世忠追杀了七十余里,南人居然恬不知耻敢说大胜!
宗弼心中固然这样想,然而挡不住武朝人的吹嘘。于是到这第四次南下,他心中憋着一股火气,到得天长之战,终于爆发开来。只因这解元亦是韩世忠麾下先锋大将,随着女真大军的到来,还在拼命宣扬当初黄天荡打败了自己这边的所谓“战绩”,兀术的火气,当时就压不住了。
在他的心中,无论是这解元还是对面的韩世忠,都不过是土鸡瓦狗,这次南下,必要以最快的速度击破这群人,用以威慑江南地区的近百万武朝军队,底定胜机。
炮弹往城墙上轰炸了三轮,已经有超过四千发的石弹消耗在对这小城的进攻当中,配合着半数实心巨石的轰击,仿佛整个城池和大地都在颤抖,战马上的宗弼挥起了令旗,宣布了进攻的命令。
弥漫的硝烟之中,女真人的旌旗开始铺向城墙。
女真第四度伐武,这是决定了金国国运的战争,崛起于这个时代的弄潮儿们带着那仍如日中天的骁勇,扑向了武朝的大地,片刻之后,城头响起火炮的炮击之声,解元率领队伍冲上城头,开始了还击。
天长之战开始后的第二天,在女真人异常强烈的攻势下,解元率军队弃城南撤,兀术令骑兵追击,韩世忠率军自扬州杀出,接应解元进城,途中爆发了惨烈的厮杀。六月二十七,原伪齐大将孙培芝率十万人开始围攻高邮,长江以北,激烈的战火在辽阔的大地上蔓延开来。
六月二十七,孙培芝围攻高邮同日,由此地往北千余里的梁山水泊,十余万大军的进攻也开始了,由此,拉开耗时漫长而艰难的梁山保卫战的序幕。
扬州往西一千三百余里,原本镇守汴梁的女真大将阿里刮率领两万精锐抵达南阳,预备配合原本南阳、邓州、新野的十余万汉军进逼襄阳。这是由完颜希尹发出的配合东路军进攻的命令,而由宗翰率领的西路军主力,此时也已渡过黄河,接近汴梁,希尹率领的六万前锋,距离南阳方向,也已经不远。
而就在阿里刮大军抵达南阳的当天,岳飞率背嵬军主动杀出襄阳,强攻邓州,当晚邓州守将向北面告急,阿里刮率军杀往邓州解围,六月二十九,包括九千重骑在内的两万女真精锐与严阵以待蓄意围点打援的岳飞所部背嵬军在邓州以北二十里外发生接触。
肃杀的秋天就要到来了,江南、中原……纵横数千里延绵起伏的大地上,战火在延烧。
与此同时,北地亦不太平。
金国西朝廷所在,云中府,夏秋之交,最为炎热的天气将进入尾声了。
一场未有多少人察觉到的惨案正在暗地里酝酿。
高月茶楼,一身华服的辽东汉人邹文虎走上了楼梯,在二楼最尽头的包间里,与相约之人见了面。
与他相约的是一名女子,衣着朴素,目光却桀骜,左边眼角有泪痣般的疤痕。女子姓萧,辽国“萧太后”的萧。“红娘子”萧淑清,是云中一地有名的悍匪之一。
辽国覆灭之后,金国对契丹人有过一段时间的打压和奴役,屠杀也进行了数次。但契丹人勇烈,金人要治理这么大一片地方,也不可能靠屠杀,不久之后便开始使用怀柔手段。毕竟此时金人也有了更加适合奴役的对象。辽国覆灭十余年后,部分契丹人已经进入金国朝堂的高层,底层的契丹民众也已经接受了被女真统治的事实。但这样的事实即便是绝大多数,亡国之祸后,也总有少部分的契丹成员仍旧站在反抗的立场上,或是不打算脱身,或是无法脱身。
萧淑清是原本辽国萧太后一族的后裔,年轻时被金人杀了丈夫,后来自己也受到凌辱奴役,再之后被契丹残存的反抗势力救下,落草为寇,渐渐的打出了名声。相对于在北地行事不便的汉人,即便辽国已亡,也总有不少当年的遗民怀念当时的好处,也是因此,萧淑清等人在云中附近活跃,很长一段时间都未被剿灭,亦有人怀疑他们仍被此时身居高位的某些契丹官员庇护着。
见邹文虎过来,这位一向心狠手辣的女匪面目冷漠:“怎么样?你家那位公子哥,想好了没有?”
“我家主子,有些心动。”邹文虎搬了张椅子坐下,“但此时牵扯太大,有没有想过后果,有没有想过,很可能,上头整个朝堂都会震动?”
萧淑清眼中闪过不屑的神情:“哼,胆小鬼,你家公子是,你也是。”
“哎,萧妃别这么说嘛,说事就说事,糟践人名声可不地道,这么些年,姓邹的没被人说过胆小,不过你也别这样激我,我又不是傻子。”萧氏一族当初母仪天下,萧淑清打出名气之后,渐渐的,也被人以萧妃相称,面对对方的不屑,邹文虎扣了扣鼻子,倒也并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