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 第1076节
“建朔二年,那是八年前了,我逃到镇江,不久之后,女真人渡江开始攻城,我先一步逃了。女真人破城之后,十日未封刀,死了将近五万人。如桦你们一家,镇江知府先派人送到了外头,活下来了,你记得吧?五万人……”
君武回忆着过去的那场浩劫,手指微微抬了抬,面色复杂了许久,最后竟怪异地笑了笑:“所以……实在是奇怪。死了五万人,半座城都烧没了,八年时间,你看镇江,繁华成这个样子。城墙都圈不住了,大家往外头住。今年镇江知府粗略统治,这一地的人口,大概有七十五万……太奇怪了,七十五万人。女真人打过来之前,汴梁才百万人。有人高高兴兴地往上报,多难兴邦。如桦,你知不知道是为什么啊?”
沈如桦丧着脸,看着几乎要哭出来。君武看了他片刻,站了起来。
“我告诉你,因为从北边下来的人啊,最先到的就是江南的这一片,镇江是南北枢纽,大家都往这边聚过来了……当然也不可能全到镇江,一开始更南边还是可以去的,到后来往南去的人太多了,南边的那些大家大族不许了,说要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出了几次问题又闹了匪患,死了不少人。镇江七十五万人,六十万都是从北边逃过来的家破人亡或者拖家带口的难民。”
他指着前方:“这八年时间,还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剩下的六十万人,像乞丐一样住在这里,外头密密麻麻的房子,都是这些年建起来的,他们没田没地,没有家当,六七年以前啊,别说雇他们给钱,就算只是发点稀粥饱肚子,然后把他们当牲口使,那都是大善人了。一直熬到现在,熬不过去的就死了,熬下来的,在城里城外有了房子,没有地,有一份苦力活可以做,或者去当兵卖命……很多人都这样。”
“……比牲口好一点。”君武冲着沈如桦笑了笑,“我偷偷地去看过不少人,比牲口好点,他们也就过得下去了,说,就希望多过几年太平日子,从江宁到镇江,从镇江到临安,几百万人过这样的日子,给他们一点活路,富人呢,让他们去做工,家里有田亩的,雇着他们种地……”
他吸了一口气,右手握拳在身侧不自觉地晃,顿了顿:“女真人三次南下,掳走中原的汉人以百万计,那些人在金国成了奴隶,金国人是真的把他们当成牲口来用,养活金国的肉食之人。而武朝,丢了中原的十年时间,几百万上千万的人家破人亡,什么都没有了,我们把他们当牲口用,随便给点吃的,做事啊、耕地啊,各个地方的商事一下子就繁荣起来了,临安繁华,一时无两。有人说我武朝丢了中原痛定思痛,因此多难兴邦,这就是多难兴邦的原因啊,如桦。我们多了整个中原的牲口。”
君武的目光盯着沈如桦:“这么多年,这些人,本来也是好好的,好好的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妻儿父母,中原被女真人打过来之后,幸运一点举家南迁的丢了家产,稍微多一点颠簸,老父母没有了,更惨的是,父母妻儿都死了的……还有父母死了,妻儿被抓去了金国的,剩下一个人。如桦,你知道这些人活下来是什么感觉吗?就一个人,还好好的活下来了,其他人死了,或者就知道他们在北面受苦,过猪狗不如的日子……镇江也有这样家破人亡的人,如桦,你知道他们的感觉吗?”
“生不如死……”君武将拳头往胸口上靠了靠,目光中隐隐有泪,“武朝繁华,靠的是这些人的家破人亡……”
“姐夫……”沈如桦也哭出来了。
“但他们还不知足,他们怕这些吃不饱穿不暖的乞丐,搅了南边的好日子,所以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其实这也没什么,如桦,听起来很气人,但实际很平常,这些人当乞丐当牲口,别打搅了别人的好日子,他们也就希望能再太太平平地过几年、十几年,就夹在镇江这一类地方,也能过日子……但是太平不了了。”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过了片刻。
“扬州、镇江一带,几十万大军,就是为打仗准备的。宗辅、宗弼打过来了,就快要打到这里来。如桦,打仗从来就不是儿戏,马马虎虎靠运气,是打不过的。女真人的这次南下,对武朝势在必得,打不过,以前有过的事情还要再来一次,只是镇江,这六十万人又有多少还能活得到下一次天下太平……”
“为了让军队能打上这一仗,这几年,我得罪了很多人……你不要觉得太子就不得罪人,没人敢得罪。军队要上来,朝堂上指手画脚的就要下去,文官们少了东西,背后的世家大族也不开心,世家大族不开心,当官的就不开心。做起事情来,他们会慢一步,每个人慢一步,所有事情都会慢下来……军队也不省心,大族子弟进军队,想要给家里要点好处,关照一下家里的势力,我不准,他们就会阳奉阴违。没有好处的事情,世人都不肯干……”
君武冲沈如桦笑笑,在树荫里坐了下来,絮絮叨叨地数着手头的难事,如此过了一阵,有鸟儿飞过树顶。
“这些年……军法处置了很多人,该流的流,该杀的杀,我的手下,都是一帮孤臣逆子。外头说皇家喜欢孤臣逆子,其实我不喜欢,我喜欢有点人情味的……可惜女真人没有人情味……”他顿了顿,“对我们没有。”
君武双手交握,坐在那儿,低下头来。沈如桦身体颤抖着,已经流了许久的眼泪:“姐、姐夫……我愿去军队……”
“装模作样的送到军队里,过段时间再替下来,你还能活着。”
“我、我不会……”
君武望向他,打断了他的话:“他们觉得会,他们会这样说。”
“我、我只拿了七百两,没有更多了,他们……他们都……”
“七百两也是死罪!”君武指向镇江方向,“七百两能让人过一辈子的好日子,七百两能给上万人吊一条命,七百两能给七十个兵发一年的饷……是,七百两不多,如果是在十多年前,别说七百两,你姐姐嫁了太子,别人送你七万两,你也可以拿,但今天,你手上的七百两,要么值你一条命,要么值七百万两……证据确凿,是有人要弄你,弄你的原因是因为他们要对付我,这些年,太子府杀人太多,还有人被关在牢里正要杀,不杀你,其他人也就杀不掉了。”
“沈如桦啊,打仗没那么简单,差一点点都不行……”君武将眼睛望向另一边,“我今天放过你,我手下的人就要怀疑我。我可以放过我的小舅子,岳飞也能放过他的小舅子,韩世忠多少要放过他的儿女,我身边的人,也都有这样那样亲近的人。军队里那些反对我的人,他们会将这些事情说出去,信的人会多一点,战场上,想逃跑的人就会多一点,动摇的多一点,想贪墨的人会多一点,做事再慢一点。一点一点加起来,人就很多了,所以,我不能放过你。”
他的眼中似有泪水落下,但转过来时,已经看不见痕迹了:“我有一妻五妾,与你姐姐,相处最为单纯,你姐姐身体不好,这件事过去,我不知该怎样再见她。你姐姐曾跟我说,你自幼心思简单,是个好孩子,让我多关照你,我对不起她。你家中一脉单传,好在与你相好的那位姑娘已经有了身孕,待到孩子出世,我会将他接过来……好好抚养视如己出,你可以……放心去。”
君武一开始说起对方的姐姐,话语中还显得犹豫,到后头渐渐的变得斩钉截铁起来,他将这番话说完,眼睛不再看沈如桦,双手撑住膝盖站了起来。
这些年来,尽管做的事情看来铁血杀伐,实际上,君武到这一年,也不过二十七岁。他本非独断专行铁血严厉的性格,更多的其实是为时局所迫,不得不如此掌局,沈如馨让他帮忙照顾弟弟,实际上君武也是弟弟身份,对于如何教导小舅子并无任何心得。此时想来,才真正觉得伤心。
至于那沈如桦,他今年仅仅十八岁,原本家教还好,成了皇亲国戚之后行事也并不张扬,几次接触,君武对他是有好感的。然则年少慕艾,沈如桦在秦楼之中爱上一女子,家中钱物又算不得多,周边人在这里打开了缺口,几番来往,怂恿着沈如桦收下了价值七百两银子的钱物,准备给那女子赎身。事情尚未成便被捅了出去,此事一时间虽未在下层民众之中波及开,然而在军政上层,却是已经传开了。
无人对此发表意见,甚至没有人要在民众之中传扬对太子不利的言论,君武却是头皮发麻。此事正值备战的关键时间,为了保证整个体系的运作,军法处卯足了劲在清理害群之马,后方转运体系中的贪腐之人、以次充好的奸商、前方军营中克扣军饷倒卖军资的将领,此时都清理了一大批,这中间自然有各个大家、世族间的子弟。
若是放过沈如桦,甚至于旁人还都帮忙遮掩,那么以后大家多多少少就都要被绑成一块。类似的事情,这些年来不止一起,唯独这件事,最令他感到为难。
抬一抬手,这世上的众多事情,看起来仍旧会像以前一样运作。然而那些死者的眼睛在看着他,他知道,当所有的士兵在战场上面对敌人的那一刻,有些东西,是会不一样的。
他起身准备离开,即便沈如桦再求饶,他也不理会了。然而走出几步,后方的年轻人并未开口求饶,身后传来的是哭声,然后是沈如桦跪在地上磕头的声音,君武闭了闭眼睛。
“天下沦亡……”他艰难地说道,“这说起来……原本是我周家的过错……周家治国无能,让天下受罪……我治军无能,因此苛责于你……当然,这世界上,有人贪腐几十万两而不死,有人拿走七百两便杀无赦,也总有人一辈子未曾见过七百两,道理难说得清。我今日……我今日只向你保证……”
他顿了许久:“我只向你保证,待女真人杀来,我上了战场……必与女真人流尽最后一滴血,无论我是何身份,绝不苟且偷生。”
君武并未加重语气,简简单单地将这番话说完。沈如桦嚎啕大哭,君武走上马车,再未往外看上一眼,吩咐车驾往军营那边去了。
这一天是建朔十年的六月初七,女真东路军已经在徐州完成修整,除原本近三十万的主力外,又调集了中原各地的伪齐汉军近三十五万人,一方面追击围剿刘承宗的西进队伍,一方面开始往扬州方向聚集。
此时在镇江、扬州一带乃至周边地区,韩世忠的主力已经籍助江南的水网做了数年的防御准备,宗辅宗弼虽有当年搜山检海的底气,但攻破徐州后,还是没有贸然前进,而是试图籍助伪齐部队原有的水师以辅助进攻。中原汉军部队虽然良莠不齐,行动迟钝,但金武双方的正式开战,已经是近在眼前的事情,短则三五日,多不过一月,双方必然就要展开大规模的交锋。
大战开始前的这些夜晚,镇江仍旧有过通明的灯火,君武有时候会站在漆黑的江边看那座孤城,有时候整夜整夜无法入眠。
白日里有许多事情,多是公事,自然也有沈如桦这一类的私事。要处斩沈如桦的日期定在六月初十。初八这天晚上,本该坐镇临安的周佩从京城赶了过来。
第八三二章 掠地(三)
近六月中旬,正是炎热的三伏天,镇江水师军营中燥热不堪。
女真人已至,韩世忠已经过去江北预备大战,由君武坐镇镇江。虽然太子身份尊贵,但君武平素也只是在军营里与众士兵一道休息,他不搞特殊,天热时大户人家用冬日里储藏过来的冰块降温,君武则只是在江边的山腰选了一处还算有些凉风的房子,若有贵客来时,方以冰镇的凉饮作为招待。
初八晚上才刚刚入夜不久,打开窗户,江上吹来的风也是热的,君武在房间里备了简单的饭菜,又预备了冰沙,用以招待一路赶来的姐姐。
这样的天气,坐着颠簸的马车整日整日的赶路,对于许多大家女子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煎熬,不过这些年来周佩经历的事情众多,许多时候也有长途的奔走,这天傍晚抵达镇江,只是看来面色显黑,脸上有些憔悴。洗一把脸,略作休息,长公主的脸上也就恢复往日的刚毅了。
这些年来姐弟俩扛的担子极重,君武颌下蓄须,掩住了面孔上天生的稚气,周佩身边私事难有人可说,戴起的便是雍容肃穆疏远的面具,面具戴得久了,往往成了自己的一部分。梳洗过后的周佩面色稍显苍白,神色疏离并不讨喜,虽然在亲弟弟的面前稍微柔和了些许,但实际上缓解也不多。每次看见这样的姐姐,君武总会想起十余年前的她,那时的周佩虽然聪慧骄傲,实际上却也是漂亮可爱的,眼下的皇姐,再难跟可爱沾边,除自己外的男人看了他,估计都只会觉得害怕了。
对于周佩婚姻的悲剧,周围的人都不免唏嘘。但此时自然不提,姐弟俩几个月甚至半年才见面一次,力气虽然使在一块儿,但话语间也难免公式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