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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 第1018节


但实际上怎么可能去谈?武朝与华夏军之间乃是不共戴天的弑君之仇,而且一直以来的定性,黑旗军不过是一帮流匪。一旦朝廷派出人去谈判,不管结果如何,这就是官方的认怂,确认华夏军乃是与武朝对等的一支大势力。这种定性,别说谈了不能保证取回川四,就算黑旗真的将成都平原拱手退回,也是武朝不能接受的交换。

然而当对方的实力真的摆出来时,无论多么不情愿,在政治上,人就得接受这样的现状。

对于秦绍和的平反,便是转变态度的第一步了。

天下太大,巨大的变革、又或是灾难,近在眼前。十月的临安,一切都是闹哄哄的,人们宣扬着王家的事迹,将王家的一众遗孀又推了出来,不停地褒奖,书生们投笔从戎、慷慨而歌,这个时候,龙其飞等人也正在京中不断奔走,宣传着面对黑旗匪人、西南众贤的慷慨与悲壮,祈求着朝廷的“天兵”出击。在这场喧嚣之中,还有一些事情,在这城市的角落里静静地发生着。

李频所在的明堂,这些天里,是相对安静的一处地方。

在临安城中的这些年里,他搞新闻、搞教育、搞所谓的新儒学,前去西南与宁毅为敌者,大多与他有过些交流,但相对而言,明堂渐渐的远离了政治的核心。在天下事风云激荡的近期,李频闭门谢客,保持着相对安静的状态,他的报纸虽然在宣传口上配合着公主府的步调,但对于更多的家国大事,他已经没有参与进去了。

但偶尔会有熟人过来,到他这里坐一坐又离开,一直在为公主府做事的成舟海是其中之一。十月初七这天,长公主周佩的车驾也过来了,在明堂的院子里,李频、周佩、成舟海三人落座,李频简单地说着一些事情。

“……这些年来,想在正面打过华夏军,已近不可能。他们在川四路的攻势看起来所向披靡,但实际上,接近成都就已经放缓了步伐。宁毅在这方面很吝啬,他宁愿花大量的时间去策反敌人,也不希望自己的兵损失太多。成都的开门,就是因为军队的临阵倒戈,但在这些消息里,我关心的只有一条……”

日光之中,李频缓缓地倒着茶水:“华夏军横扫大半个川四路,一开始还有些违规犯纪的行为,在嘉定,都被揪了出来,进行了很严厉的处置。进了成都,华夏军的士兵与城中百姓几乎秋毫无犯,不拆房、不抢粮,除了必要的抓捕,跟城中居民几乎没有发生太多的冲突。殿下、成先生,武朝军队有几支做得到这样?岳飞的背嵬军或许勉强能到,但也只是勉强,其它的军队,破城之后定这样的规矩,还要执行下去,带兵的就要来诉苦了,这样根本带不了兵……”

李频顿了顿:“宁毅……他说得对,想要打败他,就只能变成他那样的人。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反复推敲他所说的话,他的所行所想……我想通了一些,也有许多想不通的。在想通的这些话里,我发现,他的所行所思,有许多矛盾之处……”

“……在他弑君造反之初,有些事情可能是他没有想清楚,说得比较慷慨激昂。我在西北之时,那一次与他决裂,他说了一些东西,说要毁儒家,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但其后看来,他的步子,没有这么激进。他说要平等,要觉醒,但以我后来看到的东西,宁毅在这方面,反而非常谨慎,甚至于他的妻子——姓刘的那位,都比他走得更远,两人之间,时常还会产生争吵……已经离世的左端佑左公离开小苍河之前,宁毅曾与他开过一个玩笑,大概是说,若是事态一发不可收拾,天下人都与我为敌了,我便均地权……”

李频端着茶杯,想了想:“左公后来与我谈起这件事,说宁毅看起来在开玩笑,但对这件事,又是十分的笃定……我与左公彻夜长谈,对这件事进行了前后推敲,细思恐极……宁毅之所以说出这件事来,必然是清楚这几个字的恐怖。平均地权加上人人平等……可是他说,到了走投无路就用,为何不是当时就用,他这一路过来,看起来豪迈无比,实际上也并不好过。他要毁儒、要使人人平等,要使人人觉醒,要打武朝要打女真,要打整个天下,如此艰难,他为何不用这手段?”

“这些年来,反复的推敲之后,我觉得在宁毅想法的后头,还有一条更极端的路子,这一条路,他都拿不准。一直以来,他说着先觉醒而后平等,若是先平等而后觉醒呢,既然人人都平等,为何那些乡绅地主,在坐的你我几位,就能坐到这个位置上来,为何你我可以过得比旁人好,大家都是人……”

冬日的阳光并不温暖,他说着这些话,停了片刻:“……世间之事,贵其中庸……华夏军要杀出来了,说话的人就会多起来,宁毅想要走得中庸,我们可以推他一把。如此一来……”

他喝一口茶:“……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城市躁动、整个大地也在躁动,李频的目光冷冽而悲凉,像是这世界上最后的安静,都装在这里了。

弥撒的天光从树隙里照下来,这是让人无法安眠的、无梦的人间……

第七九九章 凛冬(一)

夕阳落下余晖,和登县城上的灯火便亮起来了。半山腰上,一座座院落间人声来去显得热闹。

华夏军总政治部附近,一所种有两棵山茶树的院落,是宁毅惯常办公的地点所在,事务繁忙时,难有早归的日子。十月里,华夏军攻下CD后,已经进入暂时的休整和巩固阶段,这一天韩敬自前方归来,白日里开会,晚上又过来与宁毅碰头。

韩敬原本便是青木寨几个当家中在领军上最出色的一人,溶入华夏军后,如今是第五军第一师的师长。这次过来,首先与宁毅说起的,却是宁忌在军中已经完全适应了的事情。

眼下已是建朔九年,宁毅与家人、孩子重聚后,相处也已有一年多的时间。天下局势混乱,小孩子大都摔摔打打,并不娇气。在宁毅与家人相对随和的相处中,父子、父女间的感情,总算没有因为长时间的分离而断开。

长子宁曦如今十四,已快十五岁了,年初时宁毅为他与闵初一订下一门亲事,而今宁曦正在责任感的趋势下学习父亲安排的各种数理、人文知识——其实宁毅倒无所谓子承父业的将他培养成接班人,但眼下的氛围如此,孩子又有动力,宁毅便也乐得让他接触各种数理化、历史政治之类的教育。

长子并不让人操太多的心,次子宁忌今年快十二了,却是颇为让宁毅头疼。自从来到武朝,宁毅心心念念地想要成为武林高手,而今成就有限。小宁忌自小谦恭有礼、文质彬彬,比宁曦更像个书生,却不料天赋和兴趣都在武艺上,宁毅未能从小练功,宁忌从小有红提、西瓜、杜杀这些老师教导,过了十岁的当口,基础却已经打下了。

然而要在武艺上有建树,却不是有个好师傅就能办到的事,红提、西瓜、杜杀乃至于苗疆的陈凡等人,哪一个都是在一次次生死关头历练过来,侥幸未死才有的提高。当父母的哪里舍得自己的孩子跑去生死搏杀,于宁毅而言,一方面希望自己的孩子们都有自保能力,从小让他们练习武艺,至少身强体壮也好,另一方面,却并不赞成孩子真的往武艺上发展过去,到得如今,对于宁忌的安排,就成了一个难题。

也是他与孩子们久别重逢,得意忘形,一开始吹嘘自己武艺天下第一,跟周侗拜过把子,对林宗吾不屑一顾,后来又与西瓜打打闹闹,他为了宣传又编了好几套武侠小说,坚定了小宁忌继承“天下第一”的念头,十一岁的年纪里,内家功打下了基础,骨骼渐渐趋于稳定,看来虽然清秀,但是个子已经开始窜高,再稳固几年,估计就要赶超岳云、岳银瓶这两个宁毅见过的同辈孩子。

宁忌是宁毅与小婵的孩子,继承了母亲清丽的面貌,志向渐定后,宁毅纠结了好一阵,终究还是选择了尽量开明地支持他。华夏军中武风倒也兴盛,即便是少年人,偶尔摆擂放对也是寻常,宁忌时常参与,这时候对手放水练不成真功夫,若不放水就要打得头破血流,一向支持宁毅的小婵甚至因此跟宁毅哭过两次,几乎要以母亲的身份出来反对宁忌习武。宁毅与红提、西瓜商量了许多次,终于决定将宁忌扔到华夏军的军医队中帮忙。

习武可以,先去学会治伤。

这也是几个家长的用心良苦。习武难免面对生死,军医队中所见识的残酷与战场类似,许多时候那其中的痛苦与无奈,还犹有过之,宁毅便不止一次的带着家中的孩子去军医队中帮忙,一方面是为了宣扬英雄的可贵,另一方面也是让这些孩子提前见识世情的残酷,这期间,即便是最为有爱心、喜欢帮人的雯雯,也是每一次都被吓得哇哇大哭,回去之后还得做噩梦。

休养生息期间军医队中收治的伤员还并不多,待到华夏军与莽山尼族正式开战,而后兵出CD平原,军医队中所见,便成了真正的修罗场。数万乃至数十万军队的对冲中,再精锐的军队也免不了伤亡,纵然前线一路捷报,军医们面对的,仍旧是大量的、血淋淋的伤者。头破血流、残肢断腿,甚至于身体被劈开,肚肠横流的士兵,在生死之间哀嚎与挣扎,能够给人的便是无法言喻的精神冲击。

然而,这些也就是勇于奋战的英雄。

将十一岁的孩子扔在这样的环境里,是最为残忍的成长方法,但这也是唯一能够取代生死历练的相对“温和”的选择了。如果能够知难而退,自然也好,若是撑下来了……想成人上人,原本也就得去吃这苦中苦。那就让他走下去。

“……要说你这历练的想法,我自然也明白,但是对小孩子狠成这样,我是不太敢……家里的婆娘也不让。好在二少这孩子够争气,这才十一岁,在一群伤兵里跑来跑去,对人也好,我手下的兵都喜欢他。我看啊,这样下去,二少以后要当将军。”

在房间里坐下,闲聊之后谈起宁忌,韩敬颇为赞赏,宁毅给他倒上茶水,坐下时却是叹了口气。

“能有其他办法,谁会想让小孩子受这个罪,但是没办法啊,世道不太平,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孩子,我在汴梁的时候,一个月就好几次的刺杀,如今更加麻烦了。一帮孩子吧,你不能把他整天关在家里,得让他见世面,得让他有照顾自己的能力……以前杀个皇帝都无所谓,如今想着哪个孩子哪天夭折了,心里难受,不知道怎么跟他们母亲交代……”

“……也不用这样想。”

“是做了心理准备的。”宁毅顿了顿,随后笑笑:“也是我嘴贱了,不然宁忌不会想去当什么武林高手。就算成了大宗师有什么用,未来不是绿林的时代……其实根本就没有过绿林的时代,先不说未成宗师,半路夭折的概率,就算成了周侗又能怎么样,将来搞搞体育,要不然去唱戏,神经病……”

他话说得刻薄,韩敬忍不住也笑起来,宁毅拿着茶杯像喝酒一般与他碰了碰:“小孩子,韩大哥不要叫他什么二少,纨绔子弟是早死之象。最珍贵的还是韧性,一开始让他跟着军医队的时候,每天晚上做噩梦,饭都吃不下。不到一个月,也没有叫苦,熬过来了,又开始练武。小孩子能有这种韧性,我不能拦他……不过,我一开始暗示他,将来是火枪的时代,想要不受伤,多跟着宇文飞渡请教箭法和枪法嘛,他倒好,军医队里混久了,死缠烂打要跟小黑请教什么十三太保横练金钟罩,唉,本来他是我们家最帅气的孩子,这下要被糟蹋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小婵交代。”

韩敬也笑:“十三太保功内外兼修,咳,也还是……不错的。”

“什么内外兼修,你看小黑那个样子,愁死了……”他随口叹气,但笑容之中多少还是有着小孩子能够坚持下来的欣慰感。过得片刻,两人从军医队聊到前线,攻下CD后,华夏军待命整修,一切维持战时状态,但短时期内不做攻打梓州的计划。

“……封锁边界,巩固防线,先将占领区的户籍、物资统计都做好,律法队已经过去了,清理积案,市面上引起民怨的恶霸先打一批,维持一段时间,这个过程过去以后,大家互相适应了,再放人口和商贸流通,走的人应该会少很多……檄文上我们说是打到梓州,所以梓州先就不打了,维持军事动作的主动性,考虑的是师出要有名,只要梓州还在,我们出兵的过程就没有完,比较方便应对那头的出牌……以威慑促和谈,如果真能逼出一场谈判来,比梓州要值钱。”

“我虽然不懂武朝那些官,不过,谈判的可能性不大吧?”韩敬道。

“是不大。”宁毅笑着点了点头,“不过,只要梓州还在他们手里,就会产生大量的利益相关,这些人会去劝朝廷不要放弃西南,会去指责丢了西南的人,会把那些朝堂上的大官啊,搞得焦头烂额。梓州一旦易手,事情定了,这些人的说话,也就没什么价值了……所以先放放,局势这么乱,明年再拿下也不迟。”

宁毅一面说,一面与韩敬看着房间一侧墙壁上那巨大的武朝地图。大量的信息化作了一面面的旗帜与一道道的箭头,密密麻麻地呈现在地图之上。西南的战火仅只一隅,真正复杂的,还是长江以北、黄河以北的动作与对抗。大名府的附近,代表金人黄色旗帜密密麻麻地插成一个小树林,这是身在前线的韩敬也不免牵挂着的战局。

宗辅、宗弼九月开始攻大名府,一月有余,大战未果,如今女真军队的主力已经开始南下渡黄河。负责后勤的完颜昌率三万余女真精锐,连同李细枝原辖区搜罗的二十余万汉军继续围困大名,看来是做好了长期围城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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