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 第1012节
其实这些年来,中原变大齐后,加入光武军的,谁又没有一丝半点的伤心事呢?纵然没有亲人,至少也都亲眼见过战友、朋友的死去。
听他们说起这些,薛长功偶尔也会想起已经死去的妻子贺蕾儿,想起她那般胆小怕事,十多年前却跑到城墙下来、最终中箭的那一刻……这些年来,他恐惧于女真人的战力,不敢留下孩子在这个世上,对于妻子,却并不觉得自己真有深情——大丈夫何患无妻呢?但此刻想起来,却每每能看到那女人的音容笑貌在眼前浮现。
也罢也罢。
他想,女人啊,反正我也没想过,能一直活下去……
他是将领,这些相对丧气的话却不太能够说出来,只是偶尔望向城外那惨烈的景象和汹涌的人潮时,他竟每每都能笑出来。而在城内,王山月也在一步一步地给人打气和洗脑。
“……是啊,武朝没什么了不起的,但比起女真人来,好到哪里去了吧……看看城外面的那些人,他们很惨,可我们投降又能怎么样?全天下投降了,我们就过得好吗?全都当奴隶——女真人不是神仙,他们以前……只是什么都没有,如今我们守住了,知道为什么……如今我们什么都没有了……”
“……我们打不败他们,靠我们不行……但就算崩碎他们的牙,我们也要把他们留在这里……完颜阿骨打已经死了,吴乞买就要死了,我们拖下去,他们就要内讧,武朝会打回来的……我们拖下去,黑旗军会打回来的……那一万多的黑旗,那个祝彪,只要我们能拖住,他们就能在后头打过来,诸位兄弟……城不好守,我们也不好活,我不知道明天睁开眼睛,你们有谁不在了,或者我不在了……”
“……但我们要守住,我想活下去,城外头的人也想。女真人不死,谁也别想活……所以我就算死了,也要拉着他们,一起死。”
“……一起死……”
弥漫的烽烟被大风卷起,城墙被巨石砸得坑坑洼洼,尸体渐渐的开始发出臭气,失去所有的人们在绝地上一直站住了……
九月初,女真东路军南下,灭南武的第一战,面对着四万余人镇守的大名府,完颜宗弼曾经做出过最多三天破城的计划,然后三天过去了,又三天过去了,城市在第一轮的进攻中几乎被血淹没,直到九月中旬,大名府仍旧在这一片尸山血海中岿然不动。这座城池在建造之初便是扼守黄河、抵御外敌之用,一旦城中的战士能咬紧牙关熬了下来,要从外头将城防击垮,却委实不算容易。
此时吴乞买中风已近一年,时代的更替近在眼前,宗辅宗弼两兄弟怎也想不到,南下的第一战,啃在了这样的硬骨头上,他们也想不到的是,除了黑旗,南方汉人竟也渐渐的开始有这样的骨头了。
西面,完颜宗翰越过雁门关,踏足中原。
第七九四章 碾轮(二)
时已深秋,西南川四路,林野的郁郁葱葱仍旧不显颓色。成都的古城墙青灰巍峨,在它的后方,是广袤延伸的成都平原,战争的硝烟已经烧荡过来。
镇守川四路的主力,原本便是陆桥山的武襄军,小凉山的大败之后,华夏军的檄文震惊天下。南武范围内,咒骂宁毅“狼子野心”者无数,然而在中央意志并不坚定,苗疆的陈凡一系又开始移动,兵逼长沙方向的情况下,少量军队的调拨无法阻挡住华夏军的前进。成都知府刘少靖四处求援,最终在华夏军抵达之前,聚拢了各地军队约八万余人,与来犯的华夏军展开了对峙。
在华夏军推向成都的这段时间里,和登三县——用宁毅的话说——忙得鸡飞狗跳,热闹得很。几年的时间过去,华夏军的第一次扩张已经开始,巨大的考验也就随之而来,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和登的会议每天都在开,有扩大的、有整风的,甚至于公审的大会都在前头等着,宁毅也进入了连轴转的状态,华夏军已经打出去了,占下地盘了,派谁出去管理,怎么管理,这一切的事情,都将成为未来的雏形和模板。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华夏军成立后第一次分桃子。这些年来,虽然说华夏军也打下了不少的战果,但每一步往前,其实都走在艰难的悬崖上,人们知道自己面对着整个天下的现状,只是宁毅以现代的方式管理整个军队,又有巨大的战果,才令得一切到如今都没有崩盘。
华夏军击溃陆桥山之后,放出去的檄文不仅震惊武朝,也令得己方内部吓了一大跳,反应过来之后,所有人才都开始雀跃。沉寂了好几年,东家终于要出手了,既然东家要出手,那便没什么不可能的。
川四路天府之国,自秦朝修建都江堰,成都平原便一直都是富庶丰茂的产粮之地,“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相对于贫瘠的西北,饿死人的吕梁,这一片地方简直是人间仙境。即便在武朝未曾失去中原的时候,对整个天下都有着重要的意义,如今中原已失,成都平原的产粮对武朝便更是重要。华夏军自西北兵败南归,就一直躲在凉山的角落中修养,突然踏出的这一步,胃口实在太大。
但退一步讲,在陆桥山率领的武襄军大败之后,宁毅非要咬下这么一口,武朝之中,又有谁能够挡得住呢?
突然舒展开的手脚,对于华夏军的内部,委实有种苦尽甘来的感觉。内部的浮躁、诉求的表达,也都显得是人之常情,亲戚邻里间,送礼的、游说的风潮又起来了一阵,整风会从上到下每天开。在凉山外征战的华夏军中,由于陆续的攻城略地,对平民的欺辱乃至于随意杀人的恶性事件也出现了几起,内部纠察、军法队方面将人抓了起来,随时准备杀人。
一方面盯着这些,另一方面,宁毅盯着这次要委派出去的干部队伍——虽然在之前就有过许多的课程,眼下仍旧免不了加强培训和反复的叮嘱——忙得连饭都吃得不正常,这天中午云竹带着小宁珂过来给他送点糖水,又叮嘱他注意身体,宁毅三两口的呼噜完,给吃得慢的小宁珂看自己的碗,然后才答云竹:“最麻烦的时候,忙完了这一阵,带你们去成都玩。”
“我倒好些年没想过去大城里看了,你的身体健康,我就谢天谢地。”云竹温柔地一笑,“倒是小珂她们,从小就没有见过大地方,这次总算能出去……小珂喝慢点。”
六岁的小宁珂正咕嘟咕嘟往嘴里灌糖水,听他们说大城市,张开了嘴,还没等糖水咽下:“怎么撕吼呼啊?”便有糖水从嘴角流下来,宁毅笑着给她擦:“快了快了。”
“什么时候啊?”
“呃……再过两个月。”
“哦……”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头,对于两个月的具体概念,弄得还不是很清楚。云竹替她擦掉衣服上的些许水渍,又与宁毅道:“昨晚跟西瓜吵架啦?”
“没有,哪有吵架。”宁毅皱了皱眉,过得片刻,“……进行了友好的协商。她对于人人平等的概念有些误会,这些年走得有些快了。”
“瓜姨昨天把爹爹打了一顿。”小宁珂在旁边说道。
“什么啊,小家伙哪里听来的谣言。”宁毅看着孩子哭笑不得,“刘大彪哪里是我的对手!”
“女孩子不要说打打杀杀的。”云竹笑着抱起孩子,又上下打量了宁毅,“大彪是家中一霸,你被打也没什么奇怪的。”
“什么家中一霸刘大彪,都是你们无知女人之间的谣传,更何况还有红提在,她也不算厉害的。”
“小瓜哥是家中一霸,我也打不过他。”宁毅的话音未落,红提的声音从外头传了进来。云竹便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分开太久,回到凉山的一年多时间里,宁毅与妻儿相处,性情一向平和,也未给孩子太多的压力,彼此的步调再次熟悉之后,在宁毅面前,妻儿们时常也会开些玩笑。宁毅在孩子面前时常炫耀自己武功了得,曾经一掌打死了陆陀、吓跑林宗吾、差点还被周侗求着拜了把子什么的……旁人忍俊不禁,自然不会戳穿他,只有西瓜不时凑趣,与他争夺“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誉,她作为女子,性情豪迈又可爱,自称“家中一霸刘大彪”,颇受锦儿小婵等人的拥戴,一众孩子也大都把她当成武艺上的名师和偶像。
至于家庭之外,西瓜致力于人人平等的目标,一直在进行理想化的努力和宣传,宁毅与她之间,时常都会产生推演与辩论,这边辩论当然也是良性的,许多时候也都是宁毅基于未来的知识在给西瓜上课。到得这次,华夏军要开始向外扩张,西瓜当然也希望在未来的政权轮廓里落下尽量多的理想的烙印,与宁毅的论辩也愈发的频繁和尖锐起来。说到底,西瓜的理想实在太过终极,甚至涉及人类社会的最终形态,会遭遇到的现实问题,也是数不胜数,宁毅只是稍稍打击,西瓜也多少会有些沮丧。
对于妻女口中的不实传言,宁毅也只能无奈地摸摸鼻子,摇头苦笑。
他在下午又有两场会议,第一场是华夏军组建法院的工作推进报告会,第二场则与西瓜也有关系——华夏军杀向成都平原的过程里,西瓜带队担任军法监督的任务。和登三县的华夏军成员有许多是小苍河大战时收编的降兵,虽然经历了几年的训练与打磨,对内已经团结起来,但这次对外的大战中,仍旧出现了问题。一些乱纪欺民的问题遭到了西瓜的严肃处理,这次外头虽然仍在打仗,和登三县已经开始准备公审大会,预备将这些问题迎头打压下去。
这件事导致了一定的内部分歧,军队方面多少认为此时处理得太过严肃会影响军纪士气,西瓜这方面则认为必须处理得更加严肃——当年的少女在心中排斥世事的不公,宁愿看见弱者为了保护馒头而杀人,也不愿意接受懦弱和不公平,这十多年过来,当她隐约看到了一条伟大的路后,也更加无法容忍恃强凌弱的现象。
在半山腰上看见头发被风微微吹乱的女人时,宁毅便恍惚间想起了十多年前初见的少女。如今为人母的西瓜与自己一样,都已经三十多岁了,她身形相对娇小,一头长发在额前分开,绕往脑后束起来,鼻梁挺挺的,嘴唇不厚,显得坚定。山上的风大,将耳畔的发丝吹得蓬蓬的晃起来,四周无人时,娇小的身影却显得微微有些迷惘。
距离接下来的会议还有些时间,宁毅过来找她,西瓜抿了抿嘴,眯起眼睛,预备与宁毅就接下来的会议论辩一番。但宁毅并不打算谈工作,他身上什么也没带,一袭长袍上让人特意缝了两个古怪的口袋,双手就插在兜里,目光中有忙里偷闲的惬意。
“走一走?”
“不聊待会的事情?”
“反正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好了,我是站在你这边的。现在还有些时间,逛一下嘛。”
“哦。”西瓜自不害怕,迈开步子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