赘婿 第1000节
只是无序的歌声,也透露出了歌者心绪并不平静。
卢俊义在马车的前方,朝后头看了一眼。
“师师姑娘,前头不太平,你实在该听话南下的。”
车子里的女子,便是李师师,她一身粗布衣服,一面哼歌,一面在缝补手中的破衣服。曾经在矾楼中最当红的女子自然不需要做太多的女红。但这些年来,她年岁渐长,颠簸辗转,此时在摇晃的车上缝缝补补,竟也没什么妨碍了。
“如今的天下,反正也没什么太平的地方了。”
“往南走总能落脚的,有我们的人,饿鬼抓不住你。”
“我往西南走,他愿见我吗?”
“姓宁的又不是胆小鬼。”
“可我却不愿意见他了。”
师师低下头笑笑,咬断了手中的细线。片刻后,她放下东西,趴在车窗边沿朝外看,风吹乱了头发。这些年来辗转颠簸,但她并没有变得老弱憔悴,相反,年龄在她的脸上凝固下来,唯有时间化为洒脱的气质,点缀在她的眉眼间。
卢俊义摇头,叹了口气:“小乙办事去了,我是不懂你们这些女人的心事。不过,打仗不是儿戏,你准备好了,我也没什么说的。”
“嗯。”车中的师师点点头,“我知道,我见过。”
她低头看自己的双手。那是十余年前,她才二十出头,女真人终于来了,强攻汴梁,那时候的她一心想要做点什么,笨拙地帮忙,她想起当时守城的那位薛长功薛将军,想起他的情人,矾楼中的姐妹贺蕾儿,她因为怀了他的孩子,而不敢去城墙下帮忙的事情。他们后来没有了孩子,在一起了吗?
俱往矣。
十余年的变迁,这周遭早已天翻地覆。她与宁毅之间也是,阴差阳错地,成了个“旧情人”,其实在许多关键的时候,她是险些成为他的“情人”了,可是造化弄人,到最后变成了遥远和疏离。
她曾经对他有好感,后来崇拜他,在后来变得无法理解他,如今她理解了一部分,却仍旧有许多无法理解的东西在。世事倾覆,些许感情的萌动早已变得不再重要。得知他“死讯”的几年里,她自大理出来,一路辗转。回想去年,他们在泽州可能险些要有相逢,但他不愿意见她,此后她也不太想见他了。或许有一天,她将所有的事情都看懂了,再去见他吧。
“对不起啊,宁立恒,我错怪你了。”她希望到那一天,她能对他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然后再去坦诚一段微不足道的情感。不过,现在她还没有这个资格,她还有太多东西看不懂了。
但也有些东西,是她如今已经能看懂的。
随着女真的再度南下,王山月对女真的阻击终于打响,而一直以来,陪伴着她由南往北来来回回的这支小队,也终于开始有了自己的事情,前几天,燕青率领的一部分人就已经离队北上,去执行一个属于他的任务,而卢俊义在劝说她南下未果之后,带着队伍朝水泊而来。
“该去见一些老朋友了。”卢俊义如此说道。
“……某年纪尚轻时,习枪舞棒,粗识军略,自以为武艺无双,却无人赏识,后来想不到上了梁山,姓宁的那位又灭了梁山。我加入军旅,接着又束手束脚,方知自己并非大将之才。这些年走走看看,如今知道,没得犹豫的余地了。”
曾经在宁毅手下做事的王家公子,力量已然发动,原本便等待在山东一带的黑旗力量,也终于不再沉默了。距离先相秦嗣源率众守城,武瑞营夏村血战,过去了十余载,距小苍河的浴血而战亦有数年的光景,女真人的再度南来时,仍旧是这一系的力量,首先的站在了这怒潮的前方。
思及此事,回忆起这十余年的波折,师师心中唏嘘难抑,一股豪情壮志,却也免不了的澎湃起来。
不久之后,她见到了在目的地聚集的黑旗军队。“焚城枪”祝彪为首,“大刀”关胜,“霹雳火”秦明,“金枪手”徐宁,祝家的祝龙祝虎等将领,都已经在此等待了。随后,“玉麒麟”卢俊义归于队伍。
这一年的水泊,漫漫芦苇已枯,群雄聚首,给彼此带来了或多或少的唏嘘,但更多的,还是聚于眼前的壮志豪情。相对于此刻要经历的事情,曾经的梁山泊、聚义堂,不过是记忆中的小小浮尘,宋江、吴用等人,也只是留存于过往的跳梁小丑而已。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大战在前。
第七八五章 秋风萧瑟 洪波涌起(二)
人音混杂,车马声急。大名府,巍峨的古城墙矗立在秋日的阳光下,还残留着数日前肃杀的战争气息,南门外,有苍白的石像静立在树荫中,观望着人群的聚集、离散。
一场大的迁徙,在这一年的秋末,又开始了。
驾着车马、拖着粮食的富户,面色惶然、拖家带口的汉子,被人群挤得摇摇晃晃的老夫子,大腹便便的妇人拖着不明所以的孩子……间中也有穿着官服的公人,将刀枪剑戟拖在马车上的镖头、武师,轻装的绿林豪客。这一天,人们的身份便又降到了同一个位置上。
他们的目的地或是富庶的江南,或是周围的山岭、附近居所偏僻的亲族。都是一般的惶然不安,密集而混乱的队伍延绵数十里后逐渐消散。人们多是向南,渡过了黄河,也有往北而去的,不知道消失在哪里的山林间。
世事轮替,眼前的一幕,在过往的十年间,并不是第一次的发生。女真的数次南下,生存环境的苛刻,令得人们不得不离开了熟悉的故乡。然而眼前的事态比之往常又有着些许的不同。十余年的时间教会了人们关于战争的经验,也教会了人们对于女真的恐惧。
七月二十四,随着王山月率领的武朝“光武军”里应外合巧取大名府,类似的迁徙状况便一发不可收拾地出现。战争之中,无论谁是正义,谁是邪恶,被卷入其中的平民都难以选择自己的命运,女真三十万大军的南下,代表的,便是数十上百万人都将被卷入其中碾碎、无济于事的滔天大劫。
有人走、便也有人留。大名府的巍峨城墙延绵环绕四十八里,这一刻,火炮、床弩、滚木、礌石、滚油等各种守城物件正在无数人的努力下不断的安放上来。在延绵如火的旌旗拱卫中,要将大名府打造成一座更加坚强的堡垒。这忙碌的景象里,薛长功腰挎长刀,缓步而行,脑中闪过的,是十余年前守卫汴梁的那场大战。
十余年前的汴梁,北望长江,在左相李纲、右相秦嗣源的统领下,第一次经历女真人兵锋的洗礼。承接两百年国运的武朝,城外数十万勤王大军、包括西军在内,被不过十数万的女真军队打得四处溃散、杀人盈野,城内号称武朝最强的禁军连番上阵,死伤无数几度破城。那是武朝第一次正面面对女真人的强悍与自身的积弱。
薛长功在第一次的汴梁保卫战中崭露头角,后来经历了靖平之耻,又伴随着整个武朝南逃的步伐,经历了后来女真人的搜山检海。此后南武初定,他却心灰意冷,与妻子贺蕾儿于南面隐居。又过得几年,贺蕾儿虚弱病危,身为太子的君武前来请他出山,他在陪伴妻子走过最后一程后,方才起身北上。
汴梁守卫战的残酷之中,妻子贺蕾儿中箭受伤,虽然后来侥幸保下一条性命,然而怀上的孩子已然流产,此后也再难有孕。在辗转的前几年,平静的后几年里,贺蕾儿一直为此耿耿于怀,也曾数度劝说薛长功纳妾,留下子嗣,却一直被薛长功拒绝了。
其实回想两人的最初,彼此之间可能也没有什么至死不渝、非卿不可的情爱。薛长功于军队未将,去到矾楼,不过为了发泄和慰籍,贺蕾儿选了薛长功,恐怕也未必是觉得他比那些书生优秀,不过兵凶战危,有个依靠而已。只是后来贺蕾儿在城墙下中间流产,薛长功心情悲恸,两人之间的这段情感,才算是落到了实处。
后来的一路相伴,直至贺蕾儿病重去世,薛长功抱着妻子大哭了一场,将她敛葬。其实他不愿有嗣,又岂只是因为贺蕾儿?因他见识了女真人的强悍,自身又是没有关系一路从军中摸爬滚打起来的将领,深知武朝军队的许多弊端,变无可变。若是女真人必将一路打下来,侵吞整个南武,自己有了子嗣,不过是生作了女真人的奴隶而已。
而今妻子已去,他心中再无牵挂,一路北上,到了梁山与王山月搭伙。王山月虽然面相柔弱,却是为求胜利连吃人都毫无在意的狠人,两人倒是一拍即合,此后两年的时间,定下了围绕大名府而来的一系列战略。
此时的大名府,位于黄河北岸,乃是女真人东路军南下途中的防御重镇,同时也是大军南渡黄河的关卡之一。辽国仍在时,武朝于大名府设陪都,便是为了表现拒辽南下的决心,此时正值秋收过后,李细枝麾下官员大肆搜集物资,等待着女真人的南下接收,城池易手,这些物资便全都落入王、薛等人手中,可以打一场大仗了。
秋风猎猎,旌旗延绵。一路前行,薛长功便见到了正在前方城墙边远望北面的王山月等一行人,周围是正在架设床弩、火炮的士兵与工人,王山月披着红色的披风,手中抱着的,是他与扈三娘的长子——已然四岁的小王复。一直在水泊长大的孩子对于这一片巍峨的城市景象明显感到新奇,王山月便抱着他,正指点着前方的一片景色。
“……自这里往北,原本都是我们的地方,但现在,有一群坏人,正要从你看到的那头过来,一路杀下去,抢人的东西、烧人的房子……爹爹、娘亲和这些叔叔伯伯便是要挡住这些坏人,你说,你可以帮爹爹做些什么啊……”
“打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