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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术之王 第780节

张全中低下头,从瓦垄缝隙里揪下一根狗尾草,在指缝里轻轻揉捏着。

“生命如同急湍瀑布,太多崎岖转折之处,并不受人控制。我空为‘江北第一神算子’,能将国之大事计算明白,却看不清自我。正所谓‘事不关己则已,关己则乱’……如果我能料定最终的姻缘结果,那么就算旧的要员们三顾茅庐、三十顾茅庐请我,我也不会出山。那是1935年冬天的事了,我还在太行山深处的苍龙岭研究河图洛书上的学问。天下万事万物,皆可以放诸于河图洛书之中进行排演,并最终获得百分之百准确的结论。不客气地说,若是能够有一名暴君将天下术士一夜间斩首,则河图洛书里得出的结果将无不应验,丝毫不差。我虽然不清楚秦始皇嬴政究竟是受谁启迪启动了‘焚书坑儒’的计划,但在某种意义上说,他是完全正确的。天下大治、九州一统就应该从‘焚书坑儒’开始,这一点连《道德经》中也曾经提及过。可惜,秦始皇之下的历朝历代帝王,都忽视了向始皇帝学习这一条,终于令儒生、术士、道士、僧众以及民间诡辩之士的理论在中原大地上繁衍开来,埋下了天下大乱的祸根……啊,我说远了——我说到哪里了?对,终南山苍龙岭是个好地方,旧的三朝元老、护国肱骨之臣常先生一到我的八曲草庐,就对苍龙岭的地势赞叹不绝……”

他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将历史上发生的事一件一件娓娓道来。

其实,那位到访太行山苍龙岭的旧要员并不姓常,“常”只是其诸多化名、假姓之一。如果熟知旧历史的人听到这个“常”字,立刻就会联想到他究竟是哪位大人物。

常先生三度重游太行山苍龙岭之事能够在旧官方史书中查到,我记得史料中将他的出访原因记录为“观北方山势、图中原大计”,而跟随前往的并非旧行政院的一干幕僚、参谋、文士,却是从东北军中搜罗来的术士。

再有,熟悉1900至1948这近五十年中国动乱史的高手应该知道“龙蛇之战”这个典故。在江湖术士口中,常先生是蛇,为地上灵兽之首,能够在乱世中蜿蜒游走,尽显蛇王本色。在神龙不出现之前,蛇王可以一统天下,但真正的神龙一至,蛇王打下的江山只能拱手相让。

当张全中说到常先生三顾茅庐时,我立刻明白,常先生一定是有了奇术方面的困惑,才不求八方军阀元帅,直接求到“江北第一神算子”门下来。

昔日刘玄德三顾茅庐邀请诸葛武侯出山,也是基于“奇术”这一领域的困惑。否则,刘玄德坐拥关云长、张翼德这两大盖世虎贲大将,另有常胜将军赵子龙护驾,乱世之中,又惧何人?

历史既定,没能改变。故此,身为“蛇王”的常先生最终败走麦城,成了二十世纪全球军事史上最大的笑柄。换句话说,常先生虽然礼贤下士,三顾茅庐,以“国士之礼”对待张全中,张全中却没有以“国士之战”报答,辜负了大人物的信任与重托。

此时此刻并不是说故事、听故事的最佳契机,但张全中愿意说,我就愿意听,否则就要死去这个机会了。

他说的是中国二十世纪中页最隐秘的一段历史,只有了解这些,才明白蛇为何败亡海上、龙为何决胜中原。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身为一名奇术师,如果忽视这些,离天诛地灭之日也就不远了。

第429章 三顾茅庐胡不归(3)

“常先生许我以荣华富贵、高官厚禄,并称事成之后,将太行、王屋、终南、昆仑四山以国家政令的方式册封于我,助我成为‘中原奇术之王’,做数万名中华奇术师的第一领袖。当时,他的确有那种权力,连天下都是他的,他岂能没有封疆裂土的气概?第一次他到草庐来的时候,我已经将他的生辰八字引入河图洛书,计算到他有‘百谷山川、封地万里之相’,所以到他第二次、第三次造访草庐,我就慨然答应,为他出手一次。说起来也真简单,他只不过是要我效仿当年的荆轲,带山河地理图东渡扶桑,刺杀当时的日本大人物。这件事对我来说,就如同探囊取物一样,只要经过精密计算,将刺杀过程的几百个环节如钟表机芯一样精密组装起来,最终取人性命那一刻,不过是举起一把苍蝇拍,消灭一只嗡嗡碰壁的小苍蝇而已……”张全中说。

我下意识地轻轻点头,他打的这个比方十分恰当。彼时,日寇在中国大地上顺利推进,捷报连传,大概日本大人物根本想不到会有中国人孤军深入冒死行刺。再说,大人物身边全都是甲贺派、伊贺派顶尖忍术高手,这些人是行刺的大行家,根本不惧怕中国派来的刺客。

如果——我只是说“如果”,如果张全中真的按照常先生的吩咐一击成功,那么二十世纪的亚洲局势就改变了。日本一败,邪恶轴心国剩余的德、意两国也会遭受沉重打击,也许二战提前就结束了。

世界上没有“如果”,日本大人物并未遇刺身亡,二战历史一直拖到了1945年,而世界人民遭受的战乱之苦也长达足足十年之久。

“在我眼中,常先生就是秦始皇再世。”说到激动处,张全中双手轻拍瓦垄,似在为那段三顾茅庐、明君忠臣的燃情岁月敲打节拍。

他将常先生比作封建社会的开宗之主秦始皇,这一点我无法苟同,但也不想反驳。每个人对历史人物的理解不同,充满了主观思想,没必要强求统一。

“后来发生了什么变故?”我问。

张全中长叹,引用了一首革命诗中的前两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我意识到,那变故一定跟静官小舞有关。

他肯引用这首诗,却忘了全诗的主旨在于后两句——“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这首诗之所以在中原大地广为传播,就是因为作者将生命、爱情、自由三者做了最重要、最恰当的排序。

生命代表小我,爱情代表情欲,自由代表国家民族的“大我”。诗人不但这样写,而且是这样做的,为了实现“大我”,将一切都舍弃掉。

至于张全中,则只是为了爱情而舍弃小我而已,这种境界,已经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了。

“你遇见了静官小舞,然后就忘记了常先生的国家重托?在你价值观里,静官小舞比国家兴亡更重要?”我直接说出了答案。

如果一个人有廉耻心、爱国心,那么一定会反驳我的观点,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将爱情置于其它所有生命元素之上。

没想到,张全中竟然点了点头,对我的两个问题坦率承认。

我一时间无语,毕竟我从小接受的是“为人民服务、为国家献身”的正统教育,价值观、人生观、世界观正是基于“国家利益高于一切”这个唯一原则形成的。在过去接触到的普通人之中,从来没有一个人敢于承认自己的爱情高于国家利益。

“你……张先生,你的坦诚真的令我吃惊。”我苦笑起来。

在社会舆论中,如果出现张全中这样的人,一定会被公众道德代表口诛笔伐,将他视为大逆不道、道德沦丧之徒,并且将他作为社会反面人物轮番批斗。

“我算定了一切,深入日本京都神庙,潜伏七昼夜,等到大人物进庙参拜、跪行进香时,突然从地毯下的藏身洞穴中跃起,手执一把淬了剧毒的曲刃短刀,刺向大人物的心脏。没想到,间不容发之际,静官小舞突然滑过来,用自己的身体挡下了那一刀。如果她没有修炼过甲贺派忍术的话,就会当场毙命,连一分钟都拖不过。行刺失败,我可以立刻逃走,等待下一次机会,但我与静官小舞的目光交错,忽然一下子就陷入了沉沦地狱。她的目光像一道闪电,照亮了我的全部意识。我在苍龙岭闭关七年,潜心于河图洛书的算术世界中,每一晚子时,都能看见一个明月一般的女子浮起于纷纭数字之间,纤纤玉足践踏着变幻不定的数字向我走来。我对河图洛书的理解越透彻,那女子的面目就越清晰。在刺中静官小舞的刹那,我忽然明白,她就是河图洛书里出现的女子,是我脑子里所有算术的终点。于是,我放弃遁逃,而是留在那座寺庙里,三十日不眠不休,为静官小舞祛毒疗伤。三十日满月,我和她的命运已经紧紧痴缠在一起……”

说到静官小舞,张全中脸上露出了痴痴的笑意。

他已苍老,一刀刺出的缘起之日也过去了八十年,但他脸上的笑容却青涩如白衣飘飘的少年人。

“真是个值得歌颂的故事。”我淡淡地说。

在那个日寇肆虐于中原大地的年代,任何华人与日本人之间的爱情都不可能获得祝福,任何敢于正面描述、接触日本人的中国人,也都会遭到国人痛骂。即使像一代围棋大师吴清源那样当世无双的国手,也曾遭到爱国者的谩骂与指摘。这是历史的必然性,任何企图自证清白者,最终都会在螳臂当车似的抗争过程中轰然倒下。

在爱情层面上,我祝福张全中,但在国家层面上,我对他的临阵倒戈行径甚为不屑。

“常先生将你视为国士,将改变中原命运的希望寄托于你身上,但你最终却令他失望,也令当时的四万万国民失望了。”我说。

突然间,我又想到另外一层意思,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张先生,你没有……你没有因为静官小舞的缘故反戈一击、成了我中华民族的国家叛徒吧?”我涩声问。

既然张全中将爱情看得高于一切,那么如果静官小舞力劝他登上军国主义的疯狂战车,他岂不就马上站在中国抗日的对立面上,成为遗臭万年的汉奸、叛徒、卖国贼?

如果他是那样的人,则是中国奇术界之奇耻大辱,永远配不上“中国奇术师”这个称号,也不配与吾辈为伍。

张全中连声长叹:“怎么会呢?我是中国人,中国与日本两国交战,我再糊涂,也不可能听日本大人物的规劝,一步踏错,变为历史的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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