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1979 第705节
“李哥,你开玩笑了,这是我朋友。”黄浩把身子挡在车窗上,但是他本来个子就不高,哪里遮挡的住。
“朋友?”李和笑着摇摇头,“人啊,不能太过分,也不能太忘本,哎,算了,算了,跟你说这些干么事,你开心就好。”
好为人师的毛病又犯了,他决心改,再一想,他自己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哪里有资格和别人说教。
黄浩给他家送了那么多年的报纸,他本把他当做小兄弟看待的,对着关照很多,眼前前途似锦,一帆风顺,他只有开心的份。
但是他见不惯这种仕途风流的毛病,这小伙子当初只是一个普通的邮递员,个子小,长的又不讨喜,最后没办法才从乡下讨了一个媳妇,后来生一个闺女,可以算是有福分的人。
“对不起,李哥,我....”黄浩结结巴巴的突然不知道怎么说了,他刚才冲动执行就不敢打招呼!
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啊!
“没事,人嘛,总会变得,你在变,我也在变,大家都在变。”李和叹口气道,“我不是道德上要求你怎么样,是为你好,你媳妇多好一个人,总归要给人家一个交代,不能这么昧良心。还有你要是想在仕途上更进一步,这些毛病还是得改,你和我不一样,我是个体户,什么事由着我自己来,你不行,你是公家单位,有规矩的。你别心想着没人知道,自己够隐蔽,没有不透风的墙,到时候让人抓住把柄,那就是你上吊的梁。”
他还是忍不住规劝了一番,因为他相信,从本质上来说,黄浩不是个坏人,也不是个贪婪的人,是个能干实事的人。
看在多年的交情上,他只能说这么多,对方愿不愿意听,就不是他能管得着的。
“谢谢你,李哥,你一直这么关照我,我却辜负你的期望。”黄浩难堪的很。
“行了,我就这了,有时间一起吃个饭。”李怡已经不耐烦,要从他手里挣脱,李和不便再多聊。
李览下晚回来的时候,不止是他一个人,同行的还有博和尚。
李和小心翼翼的帮着把溥和尚从董浩的车上扶下来,笑着道,“有什么事,你招呼我就行,不用自己过来的。”
他担心这老头子的身体撑不来几年,虽然还没到油尽灯枯,但是显然也不远了。
想到这里,他未必有点心酸,和他有共同语言的人已经不多了。
“在庙里住时间长了,真把自己当和尚了,想吃口肉都难,还得偷着吃,索性不如来你这里。”溥和尚说话没有避讳身后跟着的一个小沙弥。
“你有血压,可不能随便喝酒吃肉,还是谨遵医嘱吧。”李和可不敢随意给他乱吃东西,边走边说,“进屋里坐着吧,我给你泡茶,今年的龙井新茶。”
“哦,清明节都没给老于和老朱上一刀纸。”溥和尚突然又提起了于老头和朱老头。
李和笑着道,“我今年也没去看他,等过几天我再去,顺便帮你带个话给他。”
溥和尚进到院子,看到在竹林里翻找蜗牛的老乌龟,坚决不要李和扶着,自己蹒跚着走到老龟的跟前,在龟壳上敲敲,然后笑着道,“池子里放点虾和小鱼苗,让它有的吃。”
“听你的,等会就去买。”李和笑着应承,然后对着董浩点点头。
其实这只老龟自从到家里,他确实也没怎么管,平常给的那点玉米,还是养鸽子的时候顺带着的,从来都没特意买过什么。
在凉亭里,溥和尚道,“这里透透气,屋里烦躁,这里就挺好。”
他想摸摸李怡的小脑袋,但是李怡看到他那张干枯的布满老人斑的手,不自觉的吓得跑的老远。
他不以为意的笑道,“变成老怪物了,小孩子都怕。”
李和把李怡拉过来,交代道,“喊爷爷。”
“爷爷。”李怡的优点就是嘴巴甜。
“哎。”溥和尚笑得咧着嘴,从口袋里哆嗦着摸出一个圆形的珠子,“拿去玩吧。”
李怡笑嘻嘻的接了,不管什么东西,她都要霸占着。
她的玩具,李览从来都是无缘分享的,哥哥的玩具是她的,她的玩具还是她的。
“这个便宜占大了,一声爷爷,换个蜜蜡佛珠。”好坏李和分不清,但是有些东西的材质他还是清楚的
溥和尚笑着道,“成串的才算,我前天没事儿翻箱底,翻出来这么几颗,索性都送人罢了。我记得这个还是我妹妹小时候玩剩下的,这些年我就一直没扔。”
“那也很贵重了。”李和怕李怡给弄丢,对她道,“去让妈妈拿绳子给你挂脖子上。”
何芳果真抱着李怡下去给她找绳子做挂链了。
小沙弥把手里拎着的包袱放下,也跟着后面去了。
凉亭上只剩下李和同溥和尚两个人。
“到我这年龄,才算知晓什么叫身外之物。”溥和尚继续道,“我藏了不少好东西啊,其实是舍不得,但是没办法,老天爷要收我,我是拦不住。我要是真不在,东西我都会捐给博物馆,就不留给你了。”
“不用,我有多少东西,你又不是不清楚。再说,这些年,你帮我帮的也够多。”好东西放他手里,其实也是浪费。
溥和尚道,“我还得麻烦你一件事情。”
“咱俩什么关系,千万别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李和其实早就预料到博和尚这一趟非同寻常。
溥和尚道,“我身体状况,你也知道,感谢政府政策,要安排我去住疗养病院,以后不一定有机会见着了。”
“你没时间见我,我去见你就是,现在交通这么方便。”李和不以为意。
“这是个家谱,可惜到我这一代。”溥和尚从旁边的包袱里拿出一本书道,“我还有一个妹妹,她人在美国,前些年恢复了通信,我倒是想她回来,可是她没有回来,大宅门都是争名夺利,所以我们自小感情淡薄,其实她也没有回来的必要。
我再信里跟她回来,让她取家谱,她倒是一直没有回应,我的意思是,如果她回来,烦请你把这个交给她,我已经把你的地址给了她。”
“万一她不要呢。”李和提出了担忧。
溥和尚淡然一笑,“她身为女子,也没有拿续谱的义务,不要就不要罢,随意你处理。”
“我会帮你处理好的。”李和想到溥和尚一辈子孑然一身,神色黯然。
溥和尚道,“莫做这种姿态,我本是风流丛中急先锋,前半生也是荣华富贵享尽,没什么可惜可叹,知足,知足。”
李和灵机一动问道,“你就没有什么私生子之类的?”
“有倒是有一个,只是我这种封建余孽,他自然是要与我断关系的。”溥和尚沉默了一下,一摆手,眼神凄然道,“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821、最后的道别
溥和尚这种态度,李和不好再多问,只是道,“你放心吧,能做的,我自然会做到,我保证。”
顿了一下,然后不经意的闪过忧虑,开玩笑道,“你坟头我也会多两刀纸,也不用担心。”
“那是最好,谢谢你,感念了。”溥和尚道,“佛说,相遇即是缘,多给我两刀纸不过分。”
“你个假和尚说这些,我倒是觉得矫情。”李和虽然是为了促进两个人的气氛,但是笑的十分的勉强。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溥和尚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做人没有遗憾就好。”李和正尴尬的不晓得说什么好,这个时候何芳刚好喊吃饭,他就扶着溥和尚去了客厅。
为了不引起溥和尚的食欲,这一桌子都是素菜,连一点油腥都没有。
“造孽,造孽。”溥和尚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对于清汤白菜他是吃的够是又够。
“溥叔,委屈你了。”对于溥和尚的影响力,何芳的心里比李和有数的多,哪怕是私情再多,再是交情好,溥和尚在她家出了事都不是闹着玩的。
李览闷不吭声的自己拿着小碗吃自己的,李怡却是哇得一声哭了,她哪里吃过这种委屈,连她喜欢的鸡腿都没有。
“让你哭,让你哭。”何芳啪啪搂着屁股就是几巴掌。
对于李怡,这样的套路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继续哭的伤心落泪。
“哎呀,跟着姥姥去。”何老太太不忍心,白了闺女一眼,把小外孙女抱到厨房开小灶。
而李览只能眼巴巴的望着。
“走吧,淘气鬼。”何芳也晓得儿子的性格,她和李和是一样的心思,都希望大气一点,儿子要是有闺女一半的性子,她也是欣慰。
“哎,熊孩子。”李和在溥和尚面前也不好做儿奴,怕引得对方心思。
“儿女双全,福气,没说头。”溥和尚精明一辈子的人物,哪里不晓得李和的心思。
“凑合吧。”李和笑着点点头。
他端着茶杯和溥和尚碰,两个人都是以茶代酒。
吃完饭以后,他亲自开车把溥和尚送回了庙里。
在后院的石凳子上坐了一会,溥和尚一时兴起要给李和写一幅字。
那是最好,求之不得。”李和帮着压着宣纸,溥和尚这些宣纸其实也是他的,他这些年为了练书法都不晓得买了多少,溥和尚和朱老头这些人每次去他家里总要顺一点。
溥和尚虽然身体不好,但是写字完全是出于一辈子的本能,下笔依然非常有力道,可谓是一蹴而就。
“送你。”写完了,他看到没看,直接又慢慢的坐回了石凳上。
?“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择高处立,就平处坐,向宽处行。”李和对着溥和尚的书法暗暗叫好,结字开张有气势,笔力凝重沉厚有力,特别是飞白痛快淋漓不是一般书法家所能及。
所谓飞白是指在书法创作中,笔画中间夹杂着丝丝点点的白痕,且能给人以飞动的感觉,与浓墨、涨墨产生对比,以加强作品的韵律感和节奏感。
墨虽然枯了,但很明显的能看到,其用笔仍然有提按绞转,仍然是毛笔,不像他自己运用飞白的时候很是刻意,通常他为了达到这种所谓的飞白遒劲,都会不自觉的用按到底的方法,说白了就是把毛笔当做硬笔用,根本上就是一文不值。
“这成就是一辈子比不得于老头了。”溥和尚叹口气道,“我虽然年轻时候贪玩,可是这手字是打三岁时候开始就实打实的练出来的,临摹《兰亭集序》就有十年时间,寒冬酷暑从来不停笔。
凡大家庭出来的,身子养的娇气,有的志在文房四宝、古玩珍奇,有的喜好抓蛐蛐和架鹰遛狗养鸽子,反正都是玩。
大部分人都是精研此道的,是斗蛐蛐养鸽子的玩儿家,行家里手,光说一个蛐蛐罐子都能逮着你说上三天三夜,不带喘气。
但是这些都不是务实的营生,大清没了,这些黄带子不能赡其身家,倒成了笑话。
就是我自己,也得考虑三餐,今个吃了,要不要考虑下顿。
这书法的功夫就渐渐下成,不如于老头,他是一辈子没有停过笔,即使是深陷囫囵,也是用着树干子写写画画,是个有大毅力的人。”
“即使是这样,你写的也好,我这辈子是比不了。”李和说的是真心话,除非他从小开始拜访名师,持之以恒的苦练,要不然他这种已经定型的野路子是基本没有大器晚成的希望了。
他绝对是属于输在起跑线上的一类,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了,趁着溥和尚在,多跟着学习才是正经。
“写着玩就好。”溥和尚傲然一笑,算是认可了李和的话,你这辈子是比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