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1979 第464节
朱老头整个人瘫在躺椅上,僵尸一样痴痴地,两颊都凹了下去,脖子不禁使唤了,耷拉着,脑袋好像是用绳子吊着的一样。他的小褂只扣上了两个扣,只剩下了硬绷绷干瘪瘪的胸膛。
“喂,朱师傅,你这样子还能有机会住上新房吗?”李和强笑调侃。他想不到那么一个精神的老头会变成如今的样子。
“胡说。”朱老头歪着脖子,说话已经含糊不清了,见到李和自然是很高兴,用颤巍巍的手指着旁边的凳子道,“你坐,你坐。”
大口喘着气,好像害怕自己会忘了要干什么。
“玮琦,拿烟。”他又朝着屋子里努力的喊,不过声音还是不动。
屋里的门拉开了,走出来的是朱玮琦,他见到李和有点怵,很不自然的给李和递了一根烟。
“谢谢了。”李和还是客气的接了,“你没去上班?”
朱玮琦现在还是在方向的印刷厂里上班,算是稳定了下来。
朱玮琦道,“我跟方经理请假了,回来照顾我爷。”
“哦,挺好。”李和点着了烟,朱玮琦虽然有点混,但是孝心还是可嘉的。
朱玮琦给李和倒了杯茶又回了屋,在李和面前他还是有点不自然。
朱老头看着孙子的背影道,“我不在了,麻烦你多帮我照看着点,别看二十来岁了,还是个糊涂蛋子,他爸又不管他,我也撑不了几天了。还是曾国藩那句话,‘吾观乡里贫家儿女,愈看得贱愈易长大,富户儿女,愈看得娇愈难成器’,我真的养差了。以后你教育你家的娃娃也是这个道理。”
李和心里一酸,可还是笑着道,“没事,有我呢,你去医院没有?要不再去医院看看,这里住着的条件也不好。”
“挺好,挺好,有灯有电够舒服了,只是用水不是太方便,每天都是水车送水过来。”朱老头叹口气道,“单位要送我去医院,我都没乐意,里面那股味我受不了。我也知足了,没啥可惜,活的也够长了,活了这么长也没用,这辈子还是有遗憾。”
“你起码为中国考古学做出了贡献,不简单了。”李和只能尽量顺着说。
“不,我是个怂包而已。”朱老头想摇头,可是他的脖子已经撑不了了,“日苯人进湘南那一年,我是武冈教育局长,胆子小,落下学生先跑了,现在想想都不是人。你说我年轻那会胆子怎么就那么小呢?后来杨韶华做了教育局长,接了我的位置,他都瞧不起我,我给他去了几封信,他都没搭理。我自己都臊的慌,一直没脸回乡,可谁能知道我想家想的多苦。我得谢谢那薛岳,在长沙会战算是立了功,减了我愧疚,可我这后半辈子一直不痛快。听说他去了台湾,现在还活着呢,他这种英雄就该长命百岁,如果以后有机会,我是说假如,要是见着了,帮我说声谢谢。”
薛岳出生于清光绪二十二年,也就是1896年,同样毕业于牛叉哄哄的保定军校。后来孙中山任了大总统,薛岳同叶挺及张发奎分任第一、二、三营营长,陈可钰任团长。
“一定,一定。”不管什么条件,能不能办得到,李和只能应承,算是满足了这个老头子的心愿,至于过往的是非功过,谁能说的清楚呢?
朱老头继续道,“你这孩子我喜欢,扎着根呢,我要说像我年轻那会,是羞你,可你真像我那会。按我想,你如今的地位总该前呼后拥吧,可也没有,还是老样子。咱老家有句名言,当然是曾剃头说的,‘胸怀广大,须从平淡二字用功’。你很好,很好。”
李和笑着道,“只有没枪,我好歹能对付着两个人,再说省部级或者军以上才配个警卫员,我算什么,有两个臭钱,哪里值得前呼后拥。”
朱老头脖子拖着脑袋,勉强点了个头,“混迹尘中高视物外,总是对的。不可一世的年羹尧,因为在做人上的无知而落得个可悲的下场,所以,才大而不气粗,居功而不自傲,才是做人的根本。”
“受教了。”李和认可的点了点头。
“你帮我把玮琦喊过来。”
李和起身把朱玮琦喊了出来。
朱玮琦蹲在朱老头跟前,莫名的心里一酸,“爷,你说,以后我都听你的。”
朱老头说,“跟你爸说,我要是去了,烧了后,留着骨头灰,给我埋回老家。”
朱玮琦头埋在朱老头身上,哭着道,“晓得了,爷。”
“你把我腰上的钥匙解了,把我床头的那个箱子搬过来。”
朱玮琦依言解了朱老头腰上的钥匙,然后又回屋把一个沉重的木头箱子搬了过来。
“爷,在这呢。”
“打开。”朱老头已经闭上了眼,但是说话好像更加的有了力气。
朱玮琦颤抖着手打开了木箱。木箱里只有两个瓷罐、一个玉璧和三本书。
朱老头对孙子道,“这个我不能留给你,你顾不住,也没本事顾住,我现在交给你李大哥,他能照应着你,你懂不懂?”
朱玮琦哭着点了点头。
“这太贵重了吧,我怕承担不起。不过你放心,玮琦我一样会照顾。”李和突然想起来了寿山之前的话,有点犹豫要不要接这些东西。
朱老头浑身颤抖,有点发急,带着恳求的口吻道,“你能,我信你。”
李和还要说话,朱老头却继续道,“我一辈子不求人,算我求你了。”
李和深吸一口气,看着脸色暗黄的朱老头,心里不忍,还是答应了,“真的,我会照应他的,保证他受不了一点委屈。。”
“那我就放心了。”朱老头笑笑,“八百里的洞庭,何得了!曳味!”
他恨不得与那家乡的山水合为一体。
又自言自语,“摇啊摇,摇啊唧,摇哒细唧捡柴气,一天捡一把,十天捡一焦,送到外婆屋里烧,外婆打发细唧三尺布...”
这句话没唱完,突然头一崴,眼睛上还挂着泪。
“爷,爷,爷爷!”朱玮琦见朱老头没了声息,大喊大叫,他好像明白了什么,“爷!”
李和眼泪朦胧的试了试朱老头的鼻息,茫然间,不知道怎么是好,最后还是对朱玮琦道,“没了。给你父母打电话吧。”
眼泪终于憋不住,一下子唰唰的下来了。
486、北极寺
一见朱老头真的不动了,朱玮琦扑在爷爷身上,把那木然不动,被汗水和泪水浸湿了干瘪身子紧紧抱住。他哭不出来,只用腮帮子挨着朱老头的胸脯,发狂的喊,“爷!”
他的喊声惊动了不少人。这边住的都是朱家曾经的街坊四邻,他们挤在朱家的门口,不停的叹气。
有热心的帮着把朱老头抬进了屋子,不过同样是吩咐朱玮琦赶紧给他父母打电话。
这季节天热高温,要赶紧的办理后事才行。
有眼力价的已经把朱家早准备好的寿衣给找了出来,可不能帮着穿,这是儿女的事情。
朱玮琦擦了把鼻涕,看了看李和,欲言又止。
李和道,“跟我走,我车里有手提电话,给你父母打电话。”
到了停车的地方,他俯身从车座上拿出来了电话。
回头刚要把电话交给朱玮琦,却见朱玮琦挣扎着搬着那个木箱子。
李和道,“那是你爷给你的,你自己留着吧。”
朱玮琦呜咽着摇摇头,“我知道我不成器,可是我不笨,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既然我爷说给你,还是你保管着。”
他还是坚持把箱子放到了李和汽车的后备箱。
李和道,“你爷给了我几样东西,你也是亲眼瞧见的,如果哪天你后悔了,想要回去了,你来找我。”
他想着能不沾手还是不沾手,再说原本就是人家朱家的东西。
朱玮琦摇摇头,“李大哥,你按照我爷说的办就行了,我爷信你,我信着我爷。”
“那你给你爸妈打电话吧。”李和把电话给了他,想不到当年的二货变聪明了。
”爷爷他已经——”朱玮琦给父母打了电话,那个‘死’字堵在嗓子眼里,说不出来。
但是电话那头好像早有预料,沉默了一下,就挂了电话。
朱家是个大家庭,不小会儿,小小的马路上已经过来了十几张车。女人们还没进门就开始大哭。
好像真的挺伤心似得。
朱玮琦挤不进屋里,只能躲在门柱上,身上不停地抽搐。
李和在门口转来转去,绕了好几圈,打窗户外向里望了望,大家在给老头洗澡、换衣服,一阵忙乱,还有不时的哭声。
他过去拍拍朱玮琦肩膀,从口袋里拿出几千块钱,“这些钱先用着,我先走了。照顾好自己。”
他现在留在这里没有丝毫的用处,只有葬礼的时候才需要过来,他也想去通知下溥和尚等人。
“谢谢。”朱玮琦没拒绝,他只是当成了交易。
李和开车去了北极寺,寺庙里人并不多,他熟门熟路的去了庙里的后院。
五六个和尚在后院乘凉,其中还有一伙人在斗牌。
一个四十来岁的和尚正坐在门前掰脚丫子,边抠边闻,问,“你找谁?”
“溥师傅在吗?”
“有事?”和尚对李和充满了警惕,来找溥和尚的人多了,他不可能每一人都要领着去。
李和笑着道,“你跟溥师傅说我姓李,住在三庙街就行了。”
和尚将信将疑,不过还是去通传了。
不一会儿,回来道,“跟我来吧。”
领着李和转过了好几个回廊,经过一道门,在一个院子里停了下来。是一个很宽的院子,砖基石筑,房子一看就是翻修了才不久,木料还露着白茬。
院子当中种着一棵大槐树,一边种着一棵大椿树,都齐房檐高了。树影底下是个大石头桌子,四周是石凳。
溥和尚披着件短僧衣,袒露着一个黄色的肚子。下面是光脚趿拉着一对僧鞋,他一天就是这样不衫不履地这里走走,那里走走,活动下身子。
“啊,你回来了,还想着去你那里看看呢。”
他赶紧去吩咐那个和尚去倒茶。
“回来有一阶段了,一直没顾得来看你。”
溥和尚指着石凳道,“你坐那。”
“你身体怎么样?”李和坐下后,自己点了根烟。
溥和尚却拿起烟盒,也自己点了一根。